正在国家博物馆展出的“雕绘乾坤——潮州木雕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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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州木雕神龛的艺术特色和题材内容考察(下)》
五、神龛与潮汕地域文化
1.神龛是潮汕人强烈的宗族观念的载体
神龛是潮汕民间供奉祖先神位的祭祀用具。平时神龛门关闭,祭祀祖先时,打开神龛门,前面放小烛台、馔盒和供果,焚香烧烛,进行拜祭。神龛之所以雕饰最工、巨细靡遗,体现了潮州木雕的最高水平,与它作为祭具的实用性在潮汕人心目中的特殊地位是分不开的。
在阳明心学的影响下,潮汕地区在明代就形成了追原报本、荣宗耀祖的宗族观念。明末清初该地区经历了几十年动乱,居民多聚族自保,潮汕人的宗族观念也由是而强化。作为血缘关系标志的祠堂和某些作为地缘纽带标志的庙宇,在乡人心目中有着崇高而重要的地位。“望族营造屋庐,必建立家庙,尤加壮丽。”“营宫室必先祠堂,明宗法,继绝嗣,重祀田。”乾隆以后,农业的商品化和海上商业贩运的兴盛,使得潮州民间积累了巨大的财富,更多的宗族因此得以构建。如《(嘉庆)澄海县志》所载:“大宗小宗,竞建祠堂,争夸壮丽,不惜赀费。”光绪以后直到民国初年,大量的侨资流回潮汕,进一步加强了本地城乡祠堂丛立的风光。祠庙的不断增加,自然地促进了神龛等祭具的发展繁荣。在拜祭如仪的规程中,在锣鼓喧天的欢闹中,在香烟缭绕的氛围中,置身于精美的潮州木雕神龛等祭具周围,潮汕人对祖先的崇敬及对宗族的认同也得到了强化。
金漆通雕《水浒传》神龛插角
此外,神龛等神器道具也是一个地方或宗族展示财力和势力的机会。潮汕地区素来盛行多神崇拜,形成了奉神、酬神、祭祖等各种民俗活动,特别是清乾嘉以后,由于地方宗族势力增强,宗族祭祀仪式愈加频繁,而神龛等潮州木雕在这些活动中是必不可少的重要神器。有了雄厚的物质保障,又受传统的民间观念影响,木雕艺人自然可以因材施艺,充分发挥潮州木雕的技艺和装饰特长。
从神龛的一些题材也可以反映潮汕人强烈的宗族观念。比如神龛的龛楣边常以老鼠拖葡萄为题材,鼠有极强的繁衍能力,而葡萄多核,民间常取其象征意义以求多子多福,就反映了潮汕人传统的家族子嗣观念。此外,神龛内围屏或龛门上常装饰金漆字的对联或短文,内容多叙述祖先生平事迹或表达对祖先的追忆和对家族繁衍的期许。比如有研究者提到一副装饰于木雕(很大可能是神龛)上的梅花衬底行书对联“霜露有怀,春秋匪懈;鼎俎既备,黍稷维馨”,表明人们希望拜祭祖先这种习俗永远维持下去。
2.潮剧对神龛的深刻影响
潮州地区在宋时就有傀儡之戏,民间嗜爱戏乐的风气很早就有。潮剧在明中期已经形成,清代在潮汕民间十分流行。每年初春的迎神祈福活动,都会演潮剧助庆。到了近现代,乐馆遍及乡村街巷,“歌册”弹词普及农妇渔妪。有祭祖游神活动就必有潮剧演出,或者说凡奉神必演戏,凡演戏必奉神。所以,以潮剧剧目装饰祭祖的神龛,似乎就顺理成章。祭祖时将神龛门打开,演戏以酬神;平日则关闭神龛门,但由于在龛门正面装饰了潮剧戏出,这样祖先依然可以欣赏潮剧。年发现的山西稷山“段式刻铭砖”侧面阴刻“孝养家,食养生,戏养神”等字句,除了反映戏曲在民间的普及程度,还可表现民众对戏剧的娱神功用具有普遍认知。
据统计,年以前和年以后,见到本子或上演的剧目,总数在个以上。从源流轨迹、多种题材、时代特征、创作手段等方面综合分析,潮剧大致可分为古典剧目、地方传奇、一般传统戏、新编历史剧、新编故事剧、文明戏、现代戏七类。潮州木雕的潮剧题材主要来自古典剧目、地方传奇和一般传统戏等剧类。比如广东省博物馆所藏神龛就涵盖《王茂生敬酒》《杨家将》《比武定帅》《彩楼记》《游园惊梦》《薛仁贵征东》《郭子仪拜寿》等人们耳熟能详的经典潮剧题材。
对潮州木雕而言,潮剧不仅提供了丰富的题材,而且其舞台和人物造型也被木雕艺人运用于各种木雕作品中。由于潮剧题材为当地民众所喜闻乐见,装饰潮剧题材的潮州木雕,既符合他们的审美需求,又因为是选取潮剧内容,很自然又引发他们看潮剧时那种欢快心情,再次获得艺术感受,而这反过来又促进了潮剧在民间的普及,二者相得益彰。
礼祭器具类潮州木雕有不少都体量较大、结构复杂,这客观上为潮剧人物故事的呈现提供了施展空间。加之潮剧在潮汕民间的广泛影响,木雕艺人自然选取这类题材装饰于木雕之上。以神龛为例,仅两扇龛门正背面的门窗肚、大肚最多就有8处适合雕刻或绘制潮剧等复杂的人物故事题材。龛内装饰戏剧以娱祖先,龛外装饰戏剧以乐世人。
具体说来,潮剧是如何影响潮州木雕的?影响最大的莫过于印书业中的插图版刻,与民间戏剧的故事情节和舞台造型。潮剧一方面通过线画版刻的剧本,影响到潮州木雕的题材、构图。潮学专家黄挺曾在《潮汕文化源流》“潮州木雕”一节提到澄海林氏宗祠所存的一副漆画屏风,该屏风四周用木雕装饰,木雕的题材图案与明代潮州戏文《荔镜记》和《荔枝记》的插图版刻相比,在整体的构图、人物造型乃至线型方面均十分相似,可明显看出潮州木雕受版刻的深刻影响。从这一实例可以推测,神龛上装饰的潮剧题材也很可能受到了相应的插图版刻的影响。
另一方面,潮剧通过故事内容以及舞台造型和人物形象影响了潮州木雕内容题材的情节性和人物造型。清乾隆以后的金漆木雕作品,有很大一部分是以戏曲故事为内容的。由于戏曲的影响,这类潮州木雕作品非常注重情节性,而要在一件木雕作品中完整地呈现剧目的故事情节,又对潮州木雕的构图技巧及风格有着很大的影响。
当然,潮剧对潮州木雕题材的影响,不全都是以整个剧目或折子戏的形式,也有一些潮州木雕仅以单纯的舞台人物为题材。如广东省博物馆藏金漆木雕锣鼓架,其弧形围板顶部为火珠纹,中部饰蝙蝠花篮纹,两侧以夔龙纹相拱,只是在围板下部两端才分别雕刻有潮剧里的老生和小生形象,情节性并不明显。
通过以上潮州木雕实例,我们发现潮州木雕神龛对潮剧题材的呈现既有整体的、富于情节性的方面,也有局部的、零星戏剧人物形象的采用,从这个角度而言,更可说明潮剧对潮州木雕具有深刻而全面的影响。
3.神龛是潮汕族群性格的完美呈现
潮州木雕以精雕细刻、装饰华丽著称,神龛尤其表现了这一特点。潮州木雕作品融合雕刻、髹漆贴金、金漆画等多种工艺,每一种工艺都有数道工序。以髹漆贴金木雕为例,其制作工程就分为起整料、草图、上草图、凿粗坯、细雕刻、髹漆贴金等六道工序。仅髹漆贴金一项,就又包含制漆、滤漆、填料、上漆、干涸、贴金等六道工序。由此可见其工艺之繁复和精细,一件金碧辉煌的木雕作品对木雕艺人的技艺和耐心都是很大的考验。
神龛上常见的髹漆贴金多层次镂通雕,更是潮州木雕最具代表性和高超技艺的装饰形式,之所以能完成内容如此庞杂、情节如此丰富、工序如此复杂的作品,这和潮汕人在长期经济生产中养成的勤劳、细腻、纤巧、精明能干的地域性格是分不开的。潮汕地区地狭人稠,在有限的土地上只有进行精耕细作,这陶冶了人的心性,也磨炼了耐性,这种性格与潮州木雕的精巧细致可谓十分契合。为了更好地生存,很多人既是种田能手,又是掌握几门技艺的能工巧匠。
多层次镂通雕少则两三层,多则四五层。艺人们从上至下,运用浮雕、通雕等不同的手法,在装饰面上造成多个纵深层次。辅以“之”字形、“S”形等径路布局,众多的人物、丰富的道具显得繁而不乱,处理得井井有条。如果没有艺人对社会生活和自然万物细致的观察,没有对各类题材如何实施的缜密构思,没有掌握精细高超的诸种技巧,如此光彩夺目的木雕作品是万难实现的。这从潮州木雕史上的著名作品半畔蟹篓的艰难诞生就可见一斑。据杨坚平在《潮州民间美术全集·潮州木雕》一书中所述,清末潮州木雕奇才黄开贤有一天在鱼市上散步,见到渔夫挑着蟹篓匆匆地赶夜市,篓中螃蟹在灯火映照下,蠢蠢欲动,憨态可掬。他灵机一动,觉得这是木雕创作的绝好题材,于是买回螃蟹仔细观察,不知经历过多少次挫折和失败,雕下的木屑和报废的木头足足堆成像小山一样高,最后只做成半畔蟹篓装饰在潮州青龙古庙里,由此轰动了潮州城。这一构思大胆、意境清新、形式独特的作品,如果没有一心为艺的心性、不屈不挠的韧性和高超的雕刻技艺,是很难成就的。
六、结论与展望
本文选取潮州木雕的神龛作为对象,分析其艺术特色、结构布局、题材内容及其与潮州地域文化之关系,认为神龛之所以代表潮州木雕的最高技艺水平,最为精巧细腻和金碧辉煌,主要是由于潮汕族群强烈的宗族观念、富商巨贾雄厚的经济支撑以及潮剧等民间艺术的深刻影响。通过本文在研究过程中的一些思考,结合目前潮州木雕的研究现状,笔者感到有以下方面值得学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