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媜说:“我不曾看过一座单独的山,山的族群合力镇住大地;也不曾看过一条孤单的河,水的千手千足皆要求会合。不曾有过不凋萎的桃花,它们恪守生灭的理则,让四季与土地完成故事。荣,是本分的;枯,也是本分。”
那是简媜没有看过《苏六娘》吧,这潮剧里面就有个桃花对渡伯说:“我就不想老。”
最新《苏六娘》版本的桃花,我见到的是潮剧院二团的杨伟丹。
见杨伟丹应该有过三次了。第一次他也是被团长携带来深圳蛇口的,那一次只是小小的戏曲分享,杨伟丹“令人失望”地只说了些套路的话,其实演员等公众人物在公众场合能够说的话的范围很少。那时候觉得杨伟丹是红楼梦中二姑娘那样的形象。
第二次是去年在深圳龙岗演了《淑芳亭》,杨伟丹饰主角淑芳,苦大恨多那种,于是,我把她定位为这类凄美的青衣。
第三次是这几天在深圳西乡,潮剧院二团带来了《苏六娘》,原来杨伟丹也能是桃花呀,竟也能是桃花!感觉杨伟丹就像同时生活在许多个平行宇宙,有时是小姐,有时丫环,有时是媒婆,有时是恶婆。喜欢她的顽皮,弄人于手掌之中,从容不迫。
现在关于基因有这样的共识,人的天赋相差无几,只要环境合适,一个人的基因就能完美表现出来。一个人没有成就,多是因为环境不行,他还不去“人挪活”。否则,再好的基因处在不友善的环境中,其表现就反不及一般基因了。就像《马说》中所说:
马之千里者,一食或尽粟一石。食马者,不知其能千里而食也。是马也,虽有千里之能,食不饱,力不足,才美不外见,且欲与常马等不可得,安求其能千里也。
所以当我说杨伟丹是青衣的愁苦,那只是刻板印象,还没看到她在其他环境(角色)中的表现,当把她移到《苏六娘》中时,她又是一朵活泼的桃花了。
这些优秀演员多是多才的,给她给她,尽量地给她,她就能多角度地表现自己,在观众眼里她更能立体生动起来。
而现在杨伟丹这朵桃花,除了身份是丫环,她又果敢又胸有成竹。这不是从剧情反推事后诸葛的总结。这时候你需要看视频说话了,看她面部表情,不竖剑眉自慨然,倒像一个侠女了,她的眼光坚定得很,然后闪着狡黠的光芒,而你说这只是一个少不更事丫环的调皮。
在与渡伯的斗歌中,桃花上下眼皮一碰,便说“怎么都不会输”。现在吴殿祥导演的这个版本,当渡伯“臭像”(耍懒)从“六月”直接跳到“九月”时,桃花干脆在终点等你,她直接唱到“十二月”,迫得渡伯只好在地上打滚撒娇。那么,如果他们不作“三六九”跳,而按部就班一个月一个月地唱下去,想来桃花也会有办法赢的。如果专做《桃花过渡》的折子戏,有没有人去开这个脑洞呢?
除了面对苏员外,且自己有把柄被抓(代苏六娘掩饰私情)服软一下,身为丫环百人仔细的桃花没有怕过谁的,她敢怼员外怼族长怼“秀爷”,不动用地位的优势压她,没有一个是对手的。这样演桃花的杨伟丹,实在不像初次见识的那个“二姑娘”。
我想起一位潮剧妹,她说很不喜欢演《荔镜记》中黄五娘这样的青衣,连恋个爱都要借助益春这样的婢子来穿针引线铺床叠被,她想去“凶人”才痛快,如果她也不喜欢《龙井渡头》的美娘,那可能会喜欢桃花这样的恣意绽放吧。
前面说她是青衣的苦,可是看所知的杨伟丹这几个角色,都不是严格意义上的青衣,不说桃花是婢是花旦,淑芳是去了水袖的清朝女子,《石榴花》更是现代戏了。戏剧在反映新时代,没有那长拖拖的水袖,那还有青衣存在吗?那么,新时代如何定位这样去掉水袖的青衣呢?她们的表演似乎应该有相应的程式吧。
一个云手,一个盘腕,一个转身,几步圆场,到水袖的轻颤,眼神的流转,指尖的兰花形状,面庞的百媚千娇,这样精致攒出来的一个女人,她腼腆,淡秀,恬静,妩丽,她包含着中国传统女子所有的风情。好像没有那一条规定说青衣就一定要有水袖的,但没有水袖的青衣,这一股味道能在哪里寻觅呢?
观众似乎更看惯古装戏,是不是就是迷恋那个青衣呀?比如《故园明月》出来,台下的妈妈们说原来是现代戏呀,而序幕一过,她们又说还好只是序幕。现代戏不知道如何克服太真实(没有距离产生的美感)引起的不适?这可能是现代戏曲要探讨的问题。
说到《故园明月》,杨伟丹在剧中只有一幕戏的登场,演的是林治平在美国的女助理玛丽,是林治平的小迷妹,这又是另一类型的角色。剧中他们来到香港,与蕙湘意外相遇了,本来觉得自己没有希望了,却忽然得知蕙湘不仅嫁作人妇,还有了八岁的女儿,于是眉开眼笑——这一明示的心理活动,顿时惹得台下一阵发笑,戏剧是这样微妙,它道出人人心中所有口中不说的想法,便都不约而同的会心微笑。
杨伟丹在戏中借桃花之口说出“我不想老”的话,作为男人的梦唯美的青衣(其实这唯美也是女人的梦),又怎可能从舞台消失呢?但她们又该如何存在于现代的舞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