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路过南山观景平台的石凳石桌，这个地方曾经有男子放一束花，压纸写字说献给某女孩子，当时我猜想女孩是不是不在这世界了。这样做当是祭献吧。
现在没有花了，不是人情浇薄，一别两宽，各自要安好，才是。而我耳机还响着黄宝琪的“花烛台变成望妻台，玉蝶虽在玉人远”，这是潮剧《梁祝》中的唱段《百年恩爱蝶双飞》——
手捧这比翼双飞玉蝴蝶历历往事涌心怀曾记得风雨同舟钱塘渡心相通、意相投金兰结拜曾记得秉烛夜读研书史谈古论今志满怀曾记得英台许身赠玉蝶却是红妆显风采曾记得心坚如石山海盟誓同生死不分开原以为巧结姻缘两美满捱过严冬阳春来原以为庆良宵草堂圆梦蝶双飞百年相爱谁料想雷霆乍惊碎情梦花烛堂变成望妻台到如今玉蝶虽在玉人远空留我孤雁悲鸣声声哀
黄宝琪送的这《黄宝琪潮剧艺术专辑》已有一段时间，这一天登南山，随机地播放了一曲来循环，便是这一曲《百年恩爱蝶双飞》。
我对潮曲只是叶公好龙般的喜爱吧，有时会连续几天听，更多的时候就忘了亲近。所以对现在听到的这一曲，原该熟悉，却又颇感犹豫。刚才是随机地选了这一曲的，它显示的是“曲目8”而不是“百年恩爱蝶双飞”，在耳边响着，琢磨着里面的唱词，还不能一下子判断出是讲梁祝的，即使里面有“玉蝶”的字眼，但直到后面的“英台”才辨听出来真的是梁祝。
之所以有这方面的犹豫，是因为前一天看了同一专辑的另一首《情似流水切不开》，讲的是宝玉黛玉。但其实除了那一句“林妹妹蓦然从天掉下来”，再扣除“宝玉”“林妹妹”的字眼，整个唱词你是看不出在讲谁和谁的故事的——大概幸福的爱情家家都想象相似吧。
林妹妹蓦然从天掉下来宝玉我心花怒放笑颜开我数尽指头苦翘盼今日里终把佳期盼到来总算是东园桃树西园柳桃柳移向一处栽此生有幸娶得你林妹妹心如灯花并蕾开往日心病如烟过此后乐事沓沓来俺春日早起把花戴寒夜挑灯把谜猜欢时并立观书画倦时相随踏苍苔从今后俏语娇声频频闻情似流水切不开这正是银河纵有千重阻鹊桥自能搭起来蓦然从天掉下来宝玉我心花怒放笑颜开我数尽指头苦翘盼今日里终把佳期盼到来总算是东园桃树西园柳桃柳移向一处栽此生有幸娶得你林妹妹心如灯花并蕾开往日心病如烟过此后乐事沓沓来俺春日早起把花戴寒夜挑灯把谜猜欢时并立观书画倦时相随踏苍苔从今后俏语娇声频频闻情似流水切不开这正是银河纵有千重阻鹊桥自能搭起来
随着乐曲的循环播放，许多唱词慢慢“捕捉”完毕，属于梁祝的共同记忆，其实是我们所了解的梁祝的标志性事件被提炼出来了，它们是：草堂结拜、赠玉蝶、红妆显风采（我理解的是十八相送时的祝英台的各种撩汉子操作）、同窗共读（其实这个已不算是这个他和这个她独有的标识了）。于是我们就敢说这是梁山伯的唱词。
唱词中的“风雨同舟”，让人想到的更多的是白蛇与许仙。“风雨同舟”作为比喻在艰难困苦的条件下，互相帮助，齐心协力，战胜困难，是可以的，但因为有“舟”字，有时候我们就希望坐实这一物象，所以用在白蛇与许仙身上就更深入人心。
本来，属于一个你、一个我的故事，是你知我知的私人秘密，即使同一物事，如果我和你在上面发生过什么事，这一物事就异于它物了，我对于它也就有特别的深情，所以就有一首歌叫《每当走过老师窗前》，如果你受教于某一老师，又喜爱这位老师，那么“老师窗前”透出来的灯光就很有温度。再如，再普通也有特殊意义的，最明显的是“故乡”，还有“初恋”——只是我们的初恋在别人眼中可能一文不值呢。
当我和你，我侬你侬的时候，说一些虽然普通但彼此懂得的物事时，有窃窃的欢喜，因为别人不能理解这种平凡有大意义，我们的欢喜又加一层了。但是，作为唱词，它不仅仅是唱给当事人的，更重要的是传达给听众领会的，要让他们一听就知道是讲谁的故事。比如此时的我，如果完全不知道这唱词出自《红楼梦》一剧的话，就无法轻易理解里面人物的悲与喜。
这么看来，都是诉唱衷曲，就唱词表现来说，有三个潮剧唱段对应了三个层次的高低。
第一层次，普通性为主，《情似流水切不开》。这种温温吞吞，只能麻烦演员的发挥了。
第二层次，独特性与普遍性七三开，《百年恩爱蝶双飞》。
第三层次，百分百独特性取胜，《刘永祭江》，以致于这一段唱词，简直可以说是一个微缩版的折子戏，那“三杯酒”把金花与刘永的前世今生交代得清清楚楚，具有唯一性，不会张冠李戴。《东吴郡主》里的《孙尚香祭夫也自祭》也是识别度极高的艺术创作。
最能抒发感情的，最是那一生者忆死者的时刻，创作者最好都往第三层次奔。
但是一段唱词要有特色写得好，需要唱词中的人物本身就有故事啊。《刘永祭江》《祭夫也自祭》就是有前面故事充分铺垫的。
而《祭夫也自祭》之所以有故事，这不得不归功于编剧范莎侠了，是她的发掘把孙尚香塑造成这样的一位“悲情英雄”。一般的东吴招亲说的主角是刘备，他把孙尚香娶过去，孙尚香的故事就结束了。范莎侠不肯，即使整部《三国演义》提供给她的资料也十分有限，这反而激发出来她的战斗力，经过她的挪移周旋，终于铺陈出孙尚香为什么是这个“悲”了，真是“胜天半子”啊。“胜天半子”是说比老天爷还厉害一点点，它原是一个梗，“胜天半子”这四个字是另四个字“天生胖子”的重新组合，原有自我调侃之意。但是当我们把“天生胖子”中的“胖子”理解为比别人更雄厚、更有天赋的话，“天生胖子”就有了“胜天半子”的资本，她能把《三国演义》中的无感孙尚香写成《东吴郡主》中的大写孙尚香。
我们来欣赏范莎侠的这一《此恨绵绵天地间》：
魂断梦残凭江吊夫郎江流为我咽悲风为我旋哎刘郎我的夫君你魂在何方想当年你过江联婚豪情万丈不避斧钺凤求凰我敬你胸怀社稷仁德广我爱你盖世英雄韬略藏我怜你平生戎马长飘荡我与你假姻缘翻作美姻缘嫁英雄尚香遂了闺中愿托终生矢志追遂英雄郎助夫归我叛兄别母荆州去困东吴我十年望蜀归梦难（——上面可对应《刘永祭江》的第一杯酒）实指望金戈铁马传佳报夫君重振汉江山实指望蜀山吴水春风化雨孙刘仇解夫妻团栾那时节我一手牵着我兄长一手牵着我刘郎同游赤壁温旧梦共享太平好时光（——上面可对应《刘永祭江》的第二杯酒）有谁知千般寄望万般盼盼来了挥师灭吴的蜀刘王谏夫难阻霸心狂鼙鼓惊破女儿梦战烟未灭心已殆大江东去水茫茫苦泪尽付东流水此恨绵绵天地间孙尚香祭夫也自祭殉梦也殉郎（——上面可对应《刘永祭江》的第三杯酒）
这唱词可以说句句都是孙尚香与刘备的故事，两个人一生的重要节点都在这里面了，你一听就知道只能是这两个人。这就是创作的功力。顺便说一个，这唱段我凭着记忆总会说是《孙尚香祭夫也自祭》，可是去网上一搜唱段名是《此恨绵绵天地间》，其实后者基本没有什么辨识度，更容易让人想到的是白居易的《长恨歌》（里面更有一句诗“此恨绵绵无绝期”呢），但是可能“此恨绵绵天地间”是一个大词（我的理解，“大词”就是绝对正确，但是是废话，没提供更多有价值信息的话语），人们以为说一些更夸张的话才有力量吧，便拿来作标题了。同样的，《赵少卿》里面林燕云的那个精彩选段《一腔怨气恨难平》的标题，也只是“大词”，别人很难一下子就知道里面要说什么，多少潮剧故事谁不都是“一腔怨气恨难平”呢，而我干脆就说是《郭佳托梦》，有人物有事件，一目了然。
一经发表的作品，它自己是不会再说话了的，所以就要让它在呈现在读者面前之前它就已经把自己说得足够清楚。——作者这样要求自己，是对读者的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