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林培源小说集小镇生活指南潮汕的密码

                            

本文首发于“澎湃镜相”栏目

张衡

小说如何呈现故乡?这是不同作家在迥然而异的叙述风格之下潜藏的共同心事。加西亚马尔克斯认为,作家创作来源于“这个人和他要表达的主题之间产生的一种互相制约的紧张关系”①。这同样可以用来形容林培源与他近年来的“小说潮汕”系列作品:俱怀逸兴壮思飞的作家仰望星空、妙想神思,以《神童与录音机》的魔幻想象冲击我们对故乡的原有认识,同时,他亦脚踏实地、辗转街头巷尾,缓缓揭开生活中的平静与波澜。林培源新近推出的短篇小说集——《小镇生活指南》(中信出版社年5月版),由十篇小说集结荟萃,勾勒描绘岭南小镇的潮汕风情。其中既有作者经年来致力短篇小说创作的行走印迹,又突出了作家审视故乡的独特眼光,人事情景一一浮现,俗世烟火弥漫其间。读者顺此“指南”,随作家步入小说探寻潮汕、解码故乡的一条幽长秘径。

作者:林培源

出版社:中信出版集团

出品方:中信春潮

出版年:-7

小镇春秋,如何绘乡?这是读者面对一向擅长故乡书写的林培源最易产生的问题与期待。一如莫言新作《故乡人事》题目所指,林培源将此集重点放在了“小镇”这一空间场域,聚焦其人其事,由此徐徐展开:买了越南新娘又遭失去的养蜂人阿雄、劳苦一生默默为家庭付出的蓝姨、单亲妈妈、卖菜老妇、裁缝匠、制棺人、“外来户”、失孤父母、孤儿、寡妇、残疾人、庙祝、神婆、疯子、盗贼……林培源对于小镇人物的描写错落有致,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串联起人生的各个年龄阶段,围绕人物的活动空间,讲古一般的故事抽丝剥茧、层层浮现,平凡人物的命运流离辗转、起伏几番。于是,书中清平街有了苏童笔下枫杨树街、香椿树街般不乏传奇的故事味道,清平镇亦点染了余华手中喧嚣骚动、藏污纳垢的南方小镇风情。

小说刻画入微,捕捉细碎日常。与林培源出版的上一部短篇小说集《神童与录音机》中涌动的魔幻现实主义色彩不同,《小镇生活指南》紧贴回忆、更近日常,读来往往使人更易进入故事情节。小说一开头便将主人公生活的某个普通片段引入,捕捉看似不经意的一帧影像,伴随着生理的疼痛或环境的突变、今昔对比,冥思万千;思绪与回忆喷涌、残酷与温柔并存,诸多情感、千回百转,叙事的脉络亦由此舒展蔓延。如《奥黛》开头阿雄在轰鸣的头痛和频频再遇妻子的交错梦境中,遥想越战岁月和购买越南新娘的前后波折;《躺下去就好》夜半的肚痛让庆丰平静下来,脑海中浮现父亲的一生和前来讨棺男子的脸,上一辈的复杂情感、父子矛盾、夫妻纠葛由此展开;《他杀死了鲤鱼》中看庙老人夜间牙痛、刷牙出血带动了后文拔牙故事的推演;《姚美丽》以歌舞团的到来、姚美丽一早买票为始,短短一天的小镇日常涵盖了漂泊经年女子的种种不幸与不羁、脆弱与坚强;《青梅》中一句“蓝姨老了。”引出幼时初次相见及十年间人生的悲喜交集、转折与突变。由日常表象一举探入生活的内里,以微知著、别有洞天,这样的故事开头宛如拔起平淡生活中的一根利刺,筋脉相连、牵动全身。而步入小说的内里,置身清平镇的街头巷尾、瓦屋旧厝,眼观人生百态,耳听八方来音,透过小说中重点意象的把握,在“变与不变”的比照之间审视人世沧桑、人生百态。

《最后一次“普渡”》以潮汕民间七月半的“普渡”仪式为线索,以三年间的不同对比,揭示了一个三口之家沦为失孤家庭的疼痛与伤疤。“奥黛”本是越南特色民族服装,小说《奥黛》以阿雄生命中与越南妻子及奥黛的几个典型瞬间,展示出岁月如斯,人不如旧,一袭承载了诸多物是人非情愫的奥黛,无法慰藉老人孤清无力的晚年。《青梅》则以蓝姨十年前带来的一樽自酿青梅酒拉开了记忆最初的序幕,蓝姨是母亲旧时“闺蜜”,小说以“我”在成长过程中与蓝姨的几次相遇,间或勾勒出一个乡镇妇人隐忍多艰的辛酸人生。从梅酒到梅酱再到重启旧酒的经年之间,蓝姨的人生也被浸泡在酒水里、盐水中,酝酿腌渍、几经磨砺。平平无奇的乡镇妇人,一生都在为家庭无悔付出,然这一切在子女看来都是理所应当且微不足道的,如同一颗青梅,只在需要它的餐桌上适时出现,压榨出青春的青涩与鲜嫩,佐菜下酒、皮开肉绽、毫无怨言。陈年的梅酒浑浊苦涩,樽中梅子皱缩到只剩孤零零的果核,而小镇中老年女性坎坷的经历,饱蘸辛酸,零落成泥也难能为自己活好精彩的一天。蓝姨的故事带动了两个家庭的遥望、联系与互助,这是小说不同于鲁迅《故乡》系列中东家与闰土家人几代变迁之后的悲哀。女性的隐忍与坚韧在生活的苦涩无力中显得鲜活出彩,母亲有一心向善、热情帮助的一面,而蓝姨亦有不卑不亢、尽力尽心的一面,这是小镇女性淳朴互助情感的投射,也让小说开放式的结尾似乎又有了转机的希望。

解码故乡,特色有何?断裂时空,重返旧时年代,成为小说解码故乡的一种方法。小说集中的潮汕日常故事并非此时此刻所指,多发生于世纪末的80、90年代,更多蒙上了一层岁月斑驳的旧日色彩。故事发展的轨迹不再以客观时间为准,而是时有断裂、时有接续,以古早风物、旧时物件为经,如杂货铺、裁缝铺、修车铺、游戏厅、摩托车、卖菜挑子等,又以民间传统节日和人生经历的关键节点为纬,串联时间,如春节、七月半“普渡”、新婚日、出走日、祭日等,又如《青梅》中“我”与蓝姨的每一次相遇,是以“我”小时候、初中毕业、高考、备考研究生、研究生录取动身去香港前为主要线索,纵横交织。所追求的并非宏大叙述,而是之于芸芸众生心底珍惜、渴望之所在。如《姚美丽》中,小镇游戏厅老板娘姚美丽在目睹前来镇上演出的“福州歌舞团”的喧闹中回想起自己生命中每一次的出走时刻:从小镇到漳州、再到福州、厦门、及至回归,流徙多地、野蛮生长。但在歌舞团舞台上挂着“热烈庆祝香港回归”的这一年,置身于小镇的湿热与嘈杂,她珍惜的仅仅是在沿海公路上与萍水相逢的哑巴司机骑摩托一路前行的温馨瞬间,此心安处、便是吾乡的故事浓缩为此时此地此身的片刻温暖与安宁。

小说故事主要发生在清平镇,但小镇年青一代人并非愿意固守故乡,他们对外面的世界时有好奇、时有期待,充满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跃跃欲试之感,有时也会冲出圈子、摆脱小镇一成不变的离心力,纵身闯入珠三角的都市、福建的厦门与福州、遥望港澳、越南,甚至最终遁入遥不可及、杳无音信的更远的远方,销声匿迹。因此,小说奉行的并非固若金汤的现实主义,处于断裂时空中的潮汕小镇也并非作者故乡的真实存在,而是故乡原型,是由故乡记忆与个人情感抽象出的原乡印象。原乡之于故乡来讲,是更为遥远复杂的存在,因为它象征着宗族曾经的居住地,又与家族中的代代人有着浓郁的情感维系,小说潮汕的故事看似平淡,却从不简单,背后凝聚着作者浓郁的原乡情结和对乡土故人的怜惜叹惋。

潮水暗涌,风波难定,是小说的艺术魅力所在,也是作家审视故乡的一种角度。《小镇生活指南》审视故乡,致力于平静日常之下思想冲突的种种描写,挖掘“冰山之下”的动荡与不安。小说内部充满了多重冲突:两代人思想观念的难以契合、家庭成员之间难以沟通的矛盾与爆发、传统观念与飞速发展时代之冲突、坚韧隐忍与飞来横祸之冲突、想要冲出重围却又不得不退而折返的冲突……静谧与温馨难能可贵,喧嚣与骚动才是生活常态。这是处于经济高速发展的转折时代留给乡村小镇的又一难题。

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的“捆绑”意象,发人深思。《最后一次“普渡”》中,高裁缝面对失子疯癫的妻子,最后不得不用一根绳子将妻捆绑于自己身旁,时时照看、负重前行。《秋声赋》中经历了多重打击的阿秋成为疯子,舍不得将其送入精神病院的父母,用绳子捆、用铁链锁,最终将他禁锢在了家中的楼梯口。无法正常生活、甚至时有恐怖行为的疯子,其实原是可亲可敬、发奋努力的善良人,亲人不忍抛弃是对亲情的难以割舍,也是对渺茫的未来仍保有期待与希冀。湖北作家李修文曾著长篇小说《捆绑上天堂》写尽恋人之间的不离不弃、死生相依,年又有散文集《致江东父老》将人生亲历的形形色色小人物及其故事一一收藏,“为那些不值一提的人或事建一座纪念碑”,只因“天下可怜人,都是可爱人”②。那么,《小镇生活指南》中的芸芸众生又何尝不是如此?时代的飞速发展唱衰了很多传统行业,老一辈的手工艺者们相顾无言,默默倒退到被遗忘的角落;遭遇变故的家庭,依旧艰难生存,渐渐丧失了生活的奔头与冲劲。作者结尾往往以开放式、淡化情节的写法再度将故乡人事隐入其间,根系故乡的“小镇畸人”们不会被小镇所摒弃。同样,面对时有疮痍、间或保守落后的故乡小镇,林培源在《小镇生活指南》中也是报以同样的态度:时有惋惜、时有怀念、时有褒贬、时有期许,去国离乡、辗转万里,始终以小说创作之笔牵挂、维系着故乡与自身的联系。他在后记中写道:“从地理空间看,我离潮汕故乡越来越远了,但在小说中,在情感认知里,我和它反而越来越近。”③乡土小镇的种种“不平静”,使得作者“不平则鸣”,落笔生花的潮汕故事,有了更多辗转与突围的可能。

潮风潮韵、民俗风物的呈现,是小说集的特色所在,亦是解码故乡的又一角度。岭南的湿热、暴虐的台风,穿插出现,而斑驳的墙壁、乌青的瓦片、错落的旧厝、咿呀的潮剧,功夫茶、卤烧鹅、橄榄菜、青梅酿酒、牛丸粿条,以及七月半“普渡”的香雾萦绕,闲来聚集喝茶的闲适与讲究,均在一定程度上增添了小说的潮汕风味。作者自幼出生成长潮汕地区,体味生活、洞察人心,人生百态一一浮现笔下,栩栩然有人间烟火之味,因此,作家对于故乡风物、乡俗文化的浸润与吸收,成为其小说创作与故乡解码的源泉。近年来,潮汕地区作家专注于守望本土、描绘故乡,涌现了一批带有区域特色的故乡书写。“五零后”知青作家郭小东的家族历史叙事,以《铜钵盂》《仁记巷》《宽厚里》的深宅大院,演绎着近代以来海内外潮人的风度与壮举;而同为“八零后”潮汕作家陈楸帆的小说《荒潮》,以科幻叙述中未来人心逐利、环境恶化的“末日危机”来警醒当下、呼吁生态和谐;林培源的小说小处着眼、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平中见奇、温润而不失锋芒,从《钻石与灰烬》到《以父之名》到《神童与录音机》再到《小镇生活指南》,潮汕小镇借由不同的角度和叙述手法,多维呈现,构筑成作者独有的故乡版图,不断丰富着潮汕文学的多样化面孔。

指向何处,何枝可栖?小说集题名《小镇生活指南》,颇能看出作者于结集收尾、掩卷之余的一丝“黑色幽默”。“指南”即指向南方,原指助人辨别方向的司南、指南针一类工具,后演化为对人的引导点拨,《文选张衡东京赋》有言:“鄙哉予乎!习非而遂迷也,幸见指南於吾子。”而当代语境下的指南,可与英文guide互译,是便利于大众传播和日常生活中的导引性手册,简明易懂、对症下药,起到了少走弯路的辅助性作用。透过小说,可以看到潮汕小镇的爱恨情仇、喜怒哀乐甚至贪玩嗜赌的种种劣性。当然,属于故乡故土的劣性与瑕疵并非会削弱乡土的完美形象,而是在不完美中不断丰富着作者与读者们的情感转变以及多元思考。作家在看似不动声色的冷静叙述中,实则饱含了遗憾与痛感,一如台湾作家龙瑛宗面对“植有木瓜的小镇”、一如马华作家黄锦树面对白蚁聚集、暴雨如注的南洋“胶林深处小镇”,而爱恨交织、愁肠百结的故乡故土,是复杂情感的汇聚之所,也是维系代代人宗族情感的生命之源。

林培源笔下的“清平镇”与“清平街”看似平平淡淡、无甚大事,实则如平静潮水之下的暗涌,在永不停歇的潮汐运动中无情抛掷出生活的粗粝与渣滓、疮疤与阵痛。小说人物劳苦一生、诸多不幸,而一世清净、平安无事,是他们最基本也是最渴望的追求。因此,指南不妨理解为“指向未来”。作者并未给以书中的大多数人和事安上一个似乎“顺理成章”的结局,而是在开放、灵活的结尾中让他们孤独的身影消融于小镇的人间烟火之中,淡化在命运的辛酸苦痛之外。如何让这些沉默的大多数们在岁月凋残中不失对生活的勇气与活力,这是作家留给我们的疑问,也是时代留给每个人自身的难题。

当然,小说潮汕的故事远未完结,解码故乡的文字让读者再度坠入炽热温情、神秘古朴的岭南小镇,赤脚彳亍、忘返流连,而淙淙汇聚、奔流入海的潮汕故事与岭南风情仍然会有更加广阔、更富魅力的写作空间。我们期待青年作家一代涌现出更多更好的作品,同时期待着他们为这个时代带来的大气象与新思考。

注释:

①[哥]门多萨、加西亚马尔克斯.番石榴飘香[M]北京:三联书店,,第44页.

②李修文.致江东父老[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第3页.

③林培源.小镇生活指南[M]北京:中信出版社,,第页.

作者信息:张衡,女,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当代文学和世界华文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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