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剧《蝶恋》是年上海戏剧学院的一个毕业作品。
以前小梅花演员到上海戏剧学校和学院的深造,可谓开了潮剧演员到高校系统学习戏曲艺术的先河。十分期待她们学成后来个惊艳。
但是,当你攀上高峰的时候,会看到更多的风景,和更高的山峰,奋斗没有止境。
所以,梅花团的这帮演员,没有多少人重回潮剧的怀抱。
但是,一提上海戏剧学院,会有一些亲切感了。
便把这个《蝶恋》陆陆续续地看完,可惜,很遗憾。
《蝶恋》的剧名,很自然让人想到《梁祝》,果然,整部戏就是对《梁祝》的镜像,但地点移到了潮汕地区,把人名也改了。
要说抄袭,这就真的是抄袭了,因为它基本没有什么新的东西。
其中可说道的是,本来《梁祝》是祝英台一直在暗示梁山伯,我是女的,女的,女的……梁山伯一脸呆鹅。(本剧依然保留)
而《蝶恋》却反向暗示,是由识破女主角刘如玉女扮男装的陈望才发起的,而刘如玉假痴作呆地不懂陈望才的挑逗。
本来很期待从这里开始,剧情有不同于《梁祝》的走向,但没有。所以,连这一段,我都想说它是从皇帝明撩孟丽君那里获得的灵感。
在情感的发生发展上,有一些不合情理的地方。在《蝶恋》中,对应“梁山伯”的陆慕韩,知道刘如玉是女红颜,好像来得更迟(说“好像”是有原因的,后文有说明),也没有楼台会互吐真情的再相遇,他是接到刘如玉书信后急急赶来提亲的,但还没赶到,刘如玉已经在出嫁的路上跳崖了。闻噩耗的陆慕韩跟着殉情。
一直不存心于她,一别也没再联系,得知她是为你而自尽,你会很懊悔,但会为她殉情吗?很可怀疑。因为缺少必要的情感戏基础。
作者这种一厢情愿,可能是因为他先存有了这就是另一部梁祝之想,许多铺垫就不自觉地省略了,觉得懂的都懂,这一省略,就无法让人信服陆慕韩的殉情。
于是,男主(女主的行为还可以理解,毕竟她是单相思)越痛心疾首,观众越觉得尴尬。即使它的台词也引用了牡丹亭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音乐再悲切,起到的是反作用,这就像是平平无奇的人,墓志铭就是可以写得他像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似的,这是文人的堕落啊。
文质彬彬,而后君子。只有文和质都做到完满,然后他才成为一个让人尊敬的君子。现在,许多人,看到文(以为有文必有质),就说他是君子了,那君子的门槛就太低了。
戏曲也是如此,行为必须有情感的先行酝酿。你不能说他唱得好、唱得动情、曲作得好,这戏就有意思,那编剧太可偷懒了。
许多粉丝,动不动就把最顶级的词语加在偶像身上,但这些都没用,君子贵言,只有你真的是一个重量级的人物,你的那些顶级词语才有意义,如果不是,比如是你村里的傻二夸你,你都应该找条缝钻下去才对。所以,你要夸一个人,先把自己搞得很厉害的那种。
演员唱得动情,演得逼真,但是戏剧撑不起这个情感,会让人觉得演员的假,而不是夸他在扭转乾坤。
《蝶恋》可以用张炎评吴文英的词来说,就是: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
单独剪裁《蝶恋》一段来看,并不成问题。这种单体好整体劣的毛病最不容易让创作者自知,本来人就有敝帚自珍之疾,现在单看局部不但没毛病甚至精致极了,你如何说服他跳出去再审美呢?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庐山是我筑。
《蝶恋》是一部“不是而是”的作品,它被包装得外表与《梁祝》不同,哪怕作曲用功、演员卖力,它还确确实实就是《梁祝》的不成功翻版。它不是梁祝,但就是梁祝。没有超越的模仿,都不可能被记住,即使被记住,大概是要当成反面教材的,即老子所谓的“不善者,善人之资”,你不好,就会成为别人的谈资,这种谈资可不好。
作为对比的是曾秋玲,她是前梅花团演员,现在身份是导演。见过她导演的三个作品。《状元归乡》是她又编又导的新作,吻合本文主题要说的是,她的另两部,是旧戏新作(这个作,有改编改导改主题之意),如果说《蝶恋》是“不是而是”,那么曾秋玲的《桃花扇》和《胡不归》,却是“是而不是”,它们摆明我这个剧情就是从旧戏中来,但我重新演绎,演绎成“不是”原作的另一部,且是可以立得住的另一部。这才是成功的改编,这种改编远胜于为了不落“抄袭”之名,而洗稿成不是那名不是那地的那故事。
《蝶恋》在尾声部分,终于图穷匕见,道出它的主题:陆慕韩(梁山伯)原来一早就知道刘如玉(祝英台)是女生,但自己受着名利礼教的束缚,不敢向刘如玉表达情意,也假装不懂刘如玉的暗示。这大概是剧作者觉得本剧可以拿得出手的地方了吧,毕竟这一段在《梁祝》中没有。
但是,这一段的塞入太生硬,或者说作者无法把握好他要表达的主题。
在另一个世界里,刘如玉逝去的先人说陆慕韩是受“名利”所害。对于这个结论,我们只能理解是陆慕韩为了更大的成就,拒绝早恋吧,否则两个人都爱着对方,有什么不能明说的呢?
而陆慕韩自己的话说是“礼教”害人。而究竟是礼教还是名利害人呢,还是它所说的名利就是礼教呢?主题太宏大,就难以在短剧中充分体现,而让人觉得吃力。
作者可能是冲着一个反礼教迫害的思想去的。这叫概念先行。但这个概念太干巴巴了,剧情没能跟上——可能剧作者是一个青年,对礼教吃人已经没有多少感觉了(可见社会进步之大),只能停留在观念上的说教而已。
《蝶恋》剧中所谓礼教迫害陆慕韩,只是陆慕韩的自言自语。
礼教迫害刘如玉倒还说得,至少她是无法违背父命而须得另嫁他人的,在这一点上,她也没有《苏六娘》被迫害之重呢。
《蝶恋》即使要表达陆慕韩早知刘如玉是女生,这一点也完全可以直接用《梁祝》的人设讲这个故事,没必要改人名地名。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不懂蹭热点,害得自己吃力不讨好,还受抄袭的诟病。
另,《蝶恋》还有其他硬伤。好几个次要人物也没必要存在。
比如刘如玉与陆慕韩各自的陪读书僮,他们都知道刘如玉是女生,却偏偏没对剧中人物发生作用,他们的旁白,顶多是让观众焦急。
更不可思议的是,刘如玉的陪读书僮也就是丫环,后来竟然劝刘如玉说,既然与陆慕韩无缘,不如就嫁陈望才算了,他也不差——这些话留给剧中的那个媒婆去说就行了。
就是二号人物的陈望才,也没必要出场。
陈望才被人设为世家大族子弟,但剧中对这一点的把握也前后矛盾。
陈望才刚来凤城求学,成为陆慕韩刘如玉的同窗,其他同学一听他姓陈,就趋炎附势起来,要巴结他,说什么“陈林蔡天下得一半”。可是另一位百事通式的同学就说,陈望才的陈是此陈非彼陈,不是那个厉害的陈姓,于是众学友一哄而散。(把同学塑造成势利之人,本人不喜欢,但这不是本剧可指责的)
可见这里的陈望才的出身并不怎么样。但到后来,陈望才要求亲刘如玉时,刘父马上满脸堆欢,怕得罪了他,更希望借结亲以与望族结交。所以,这桩婚事,并没有《苏六娘》那样的不可拒绝,而身为刘如玉同学的陈望才也没有威胁什么。
但正如某潮籍作家喜欢说的,我想把人物写死就写死想写活就写活,刘如玉在本剧中就被不加怜悯地“写”死了。
即使剧中人物的命运也不能儿戏,死有不得不死的原因才行。死生大事,死既没有说服力,悲剧就没有感染力。
对,鲁迅说的,悲剧就是将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你看。——鲁迅没说的是,这个美好的东西是即使要救也救不得的,她身陷绝境中,不得不走向死亡。比如岳飞的死,是必然的,他是知道前面是死,他也得慷慨而去的。宓妃也是。
作者莫非是为了塞一句潮汕俗语“陈林蔡天下得一半”?就敷演出那没必要的情节,却弄巧成拙。现在都说要文化自信,要反映地方风情,所以为风情而不解风情的地方太多了。
陈望才在向刘家求亲之后,就销声匿迹了,并没显示出狰狞面目来吓人。后面的刘父迫死刘如玉,全是刘父自己的加戏而已,陈望才并没有给他压力。这样的角色,完全可以处理掉,不用出场的。
《蝶恋》在解题时,由刘如玉说出一只蝶的不容易,须经虫蛹蝶三世而成,而生命却又那么短暂。但这又只似是强行解题而已,与两人的爱情历程呼应得并不充分。看到此处时,我曾以为他们可能要来个历三世而最后成眷属呢。剧中虽唱到“三世终成连理亲”,但他们顶多只经历一世半,死后在黄泉就相遇,欢眉笑脸了。
说了这么多,本剧若是要调整,都需要对上述问题有所回应,但更主要的是,真的宁可你的名字就直接叫作《新梁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