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剧中的乳娘多是女丑,一个“丑”字就可以理解乳娘在舞台上的“不合理”表现。
如果对比《雷雨》中也是身为下人的鲁妈一角,更可发觉潮剧中乳娘的出乎常理的表演。鲁妈至少稳重内敛,是晴雯那种“身为下贱,心比天高”,即丫头的命小姐的身子,内心有自尊自爱,对应的潮剧角色有《赵少卿》中的素月。
可是乳娘就不一样了,她们有一种讨好的人格,这个时候她讨好的对象不是戏剧中的人物,而是戏棚下的观众,她讨好的手段是搞笑,而搞笑的常见手法是自黑和自我践踏,这突出地体现在《杨子良讨亲》中。
在《杨子良讨亲》折子戏中,乳娘不知道韩江韩山韩祠节妇亭都不是自黑,毕竟没出过门的缠脚妇女。直到杨子良说以后要帮她也建一座节妇亭时,乳娘再三思虑,觉得自己不符合节妇的条件,于是哭出声来。杨子良问她所哭何事,乳娘便抛出了本剧令人称道的梗——“你去问你爹就知。”
这是编剧的神来之笔。
我想如果当时有审查机构要编剧张华云删掉这一句,张华云可能会说:“我整个剧本就是为这一句话而写的。”
这一句话内含丰富,但现实生活中,一般是鲁妈那样的反应,她不会去提与主人的风流韵事,除非她要就此要挟什么,而《苏六娘》中的乳娘是无欲无求的,她实际的行动反使她失去了一座节妇亭的死后哀荣。
那为什么在戏台上,乳娘会有自暴其丑这样失当的举止呢?
在听到乳娘言下之意与东家有染时,我不由想到现在这个扮相又老又丑的乳娘,也有青春的时候,而且是风姿绰约的,才会让主人惦记。如果是这么一个好女子,却到老来变成噱头,令人唏嘘。那么舞台上的乳娘为什么是这样的人设呢?
在莎士比亚著名的喜剧《皆大欢喜》里,主人公杰奎斯公爵有这样一句独白,他说“世界是一个大舞台,所有的男男女女都不过是些演员,他们都有下场的时候,也都有上场的时候,一个人在一生中要扮演好多的角色。”简单地说就是戏如人生,同时人生也如戏,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无时无刻不在根据所处的环境来选择自己的行为。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不断地解读着其他人所传递出来的信号,并且根据对这种信号的理解来做出我们的回应。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我们都知道自己在某一具体环境中的角色,于是似乎就像拿到了剧本一样开始了角色扮演。
比如你正在家里骂孩子骂得起劲,忽然老师一个电话打过来,你马上角色转换、文质彬彬起来,我们天生都是演员,都知道在某一具体环境中应该怎么演——不,怎么做。
那要怎么扮演呢?我们首先要试着相信自己所扮演的角色,入戏越深,表演就越有真实感。就像《皇帝的新装》中的皇帝一样,即使身上什么也没穿,也要雄赳赳气昂昂地淡忘定走下去。
光是入戏,可能还不是最难的。像乳娘这样的丑角,他是一身两用,既要让观众知道他演的是乳娘——看到他的“是(乳娘)”,还要让“嘲讽者”附体——看到他的“不是(乳娘)”。这时候我们就可以理解一个女人为什么会自暴其丑了,她暴丑的时候她的身份其实是嘲讽者。这两个身份附在同一个人身上,于是产生了滑的效果,笑就产生了。由此看来,剧团应该给那些丑角发双倍工资。那些生呀旦呀,只是性冷淡地演一个人,而丑角要入戏、出戏不停地切换,很容易人格分裂的好不好。
不过我们平时也有这种人格分裂的做派,我们每天上班忙得要死要活,却还在朋友圈里发自己悠闲地喝着下午茶的照片,这不是分裂是什么?
只是同样是分裂,丑角给旁人带去笑,朋友圈的“悠闲”带给人冷笑。
好的丑角带来的效果是演员与观众的共谋,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这种默契对于演员来说,是“我在表演,我也知道你知道我在表演”,而对于观众来说,是“我知道你在表演,我也知道你知道这一点”。所以就不会去置疑“你是乳娘耶,你怎么可以说自己的丑事”。如果这时候能引起观众捧腹大笑,一定是演员与观众一起在嘲笑演员所塑造的角色,这时候演员的笑,是成功者喜悦的笑,尽管舞台上的他那个时候或许不容许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