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在犹豫可不可以抬出潮剧《爱歌》来,因为一下机场大巴,到了西安,第一眼见到的就是钟楼。你知道,在西安不仅有钟楼,还有鼓楼,对于听惯潮剧《春香传》选段《爱歌》的你,一定会不由自主地浮现起那一句著名的唱词:“你变做长安钟楼万寿钟”。
你看一轮皓月挂天心,
照遍窗外寂寂园林。
明月啊若是晓人意,
定羡你我恩爱深,恩爱深。
踏穿铁鞋无处寻。
好似形影相随伴,
好似鸳鸯并头枕,
又好似花开并蒂连理枝,
又好似针线密密织绣锦。
恩情有如海洋水,
爱河还比海洋深。
春香你我何不订个百年之约?
百年之约?
是啊,百年之后,你我都变做……
变做什么?
我变做紫禁城内龙凤鼓,
你变做长安钟楼万寿钟。
钟声鸣当当当鼓声响咚咚咚,
钟声敲醒千家梦,鼓声诉尽百姓衷。
别人只闻钟鼓响,
谁知是你我两心同。
春香当当当梦龙咚咚咚。
沧海桑田多变故,
钟鼓万年永敲动。
我再变银河之水在天界,
你变地上江和海,
就是那千年旱灾也晒不干,
海水源源天上来。
你我变做双栖双飞比翼鸟,
振翅翱翔在碧宵,
飞过青山共绿水,
自由自在乐逍遥。
但愿百年人不老,
但愿夜夜如今宵,
月常圆人不老,
百年一日如今宵。
但是潮剧演员林初发、张怡凰在演绎这一出戏时的朝鲜服饰如在家眼前,这个表明《春香传》就是一个朝鲜故事。所以要把《爱歌》同西安强行扯上关系,实在胆量不够。
只是西安的钟楼,正在东西大街南北大街交汇的正中处,在它的西北角就是鼓楼,这么近都不可以说是“遥”相呼应了。它们都是你见着我我见着你的,这倒像舒婷《致橡树》中写到的一景: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紧握在地下;
叶,相触在云里。
每一阵风过,
我们都互相致意,
但没有人,
听懂我们的言语。
钟楼与鼓楼,是两座建筑物,它们甚至还不能够像两棵橡树一样枝叶招摇,但是它们的钟声与鼓声一经《爱歌》诠释,好像整个空气中都充满它们间的眼波流动与脉脉私语,只是我们听不懂。
听不懂,我们可以想象,知道它们间讲了好多好多故事。这不由让我想起泰格特的短篇小说《窗》,讲了两个一动都不能动的病人,靠窗的病人每天都能被推去窗边看风景,便给另一个讲看到的景物人事,这让只能躺着的病人很希望也能亲眼看到那个世界。
钟楼与鼓楼大概也就这样各自讲着他们眼见的世界给另一半听吧。短篇小说的结尾是——其实我都不想说出来——所谓的窗,其实只是一堵看起来是窗的墙,但是有人就愿意这样给你讲世界那美好的一面。“让你不绝望”,可能就是我留在这世界最后的心愿了。钟楼与鼓楼,是否也有这样的互相“欺骗”与期望呢?反正他们携着那看不见的手,穿越千年,被唱成歌。
钟楼由“钟楼”“鼓楼”这两个名字,我想起了《爱歌》,虽然“春香当当当梦龙咚咚咚”耳熟能详,当时其他歌词脱口而出的只有“化作长安钟楼万寿钟”。西安古称长安,近乎强迫症的,我希望在这出戏与西安中找出点关系。但正如前所述,这是一个朝鲜故事呀,那么歌词中怎么会提到“长安”二字呢?推测一下,当时长安作为中国的都城,而中国的文化在东亚一带可以说是文明的中心。朝鲜作为中国的藩属国,物必称中国,凡中国的就是好的,戏曲里拿出个个知道的“长安”这张名片来,自己也高大上了,这等同于现在的蹭热点。
《爱歌》唱词里还有一句:“我变做紫禁城内龙凤鼓”。这里的“紫禁城”是在北京了,如果也同样按以地标性建筑来加插到歌词中去的逻辑,因紫禁城是明朝才有的皇家建筑,那么可以知道《春香传》这部戏剧,应该是明朝或其以后的作品了。
那么也可以说,直到这个时候,朝鲜在文化上还是比较认同中国文明的。
上面说的是“长安”地名会出现在朝鲜戏曲中,是因为朝鲜那时就以中华文明为荣的。你看,现在韩国的首都“首尔”,原名叫作“汉城”(可以说就是汉文化熏沐的城市么?),它直到年才改为现在的名字。那么有没有另一种可能,朝鲜那时为模仿中华文明就自己在本地建了一座“长安钟楼”,和一座“紫禁城鼓楼”呢?毕竟,这不是没有先例,日本就把整个长安都直接复制过去成为京都,它保存得比中国还完善,要了解当时中国的长安详貌,反而要去看日本这个“山寨版”,还更接近当时的样子呢。你看,按《爱歌》唱词里,钟楼在长安,鼓楼在北京,真要把它们联系在一起,真是天马行空了,要佩服这种想象力。但是,若真直截了当地建造两座在一起,就一目了然了。这就像明知道《爱歌》里唱的钟楼与鼓楼并不是在同一个城市,我既然在同一个地方,就见到钟楼与鼓楼,自自然然地认为戏里唱的就是这两座了。
现在西安的钟楼与鼓楼是没有再敲钟与鼓了(或许只是我没有听到),当写《爱歌》的唱词“钟鼓万年永敲动”,是想不到人事匆匆难预料的。但钟鼓的敲与不敲,并不能说明爱情的在与不在,而只能说明那些太现实的物质东西(不管是一颗恒久远的钻石,还是石刻的墓志铭),生命力反而没有爱情活得久远,在爱情上,人类还是欠缺想象力。
但我真的还是听到了钟声,不是幻觉,也不是从钟鼓楼发出的,而是旁边的“电信大厦”(就当这个名字吧),它是整点的报时声。我听到最早的一次是早上六点的,推开窗户,已有早行人,窗外的世界充满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