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百花的潮剧《牡丹亭》一出世就太惊艳。
记得开始看这出戏后在朋友圈分享,就有许多人流口水。是每一幅剧照都可拿去做屏保那种。这是小百合花团的当仁不让。
不过今天要用另一个词形容《牡丹亭》了,那就是“治愈”。这个词其实是被说烂了。但我昨天刚好翻了一本叫《厨房》的日本小说,该书号称治愈。里面经常出现这样的描写有:
——透视得到阳台的大玻璃窗前,摆满了一盆盆一罐罐花草,简直像是热带丛林。细看看,家里到处是花,每个角落都摆放着各式各样的花瓶,里面装饰着时令鲜花。
——在小荧光灯的照射下,餐具像在静待着出场,玻璃杯闪闪发光。一眼看上去杂乱无章,可细看起来却全是精品。每件都有独特的用途,有吃盖浇饭用的,有吃烤菜用的,还有硕大的盘子、带盖的啤酒杯……感觉真好。得到雄一的允许,我打开了小冰箱,里面东西整齐有序,没有什么是随手塞进去的。
治愈的经营,重在对细节的沉浸体会,这决定了需要有一大堆的陈设描写,比如花草。孟子说“必有事焉,勿忘勿助”,一定要有一些事情来做,让我们沉浸在当前的一物一景之中,心无旁骛,不用去刻意想我该做什么来治愈、我该用何种方式来治愈,而是在做事的过程中,不由地我们被治愈了。
举个例子,《厨房》的女主人公美影跟老房子道别后,回家的路上心事重重,她在拥挤的电车上听到了一段祖孙对话,这让她想到自己孑然一身,几近崩溃,就躲到巷子里哭得泣不成声,但是当她发现身后那面墙上冒出了白色的蒸汽,还听见了锅碗瓢盆的声音,意识到墙的另一边是一间厨房,她就站起身子,掸掸衣裙。在这个过程中,外部世界看上去什么都没有发生,如果只从剧情角度来介绍,无非就是女主人公难过了,但后来又好了,可女主人公却已经通过对周边的探索,自发地完成了一次精神上的自我救赎。
通过上面这些对治愈的介绍,你可能就能体会到《牡丹亭》同样也能给人治愈的效果。为什么呢?其实不需要多曲折的剧情,颜值即正义的话,这舞台上流动着的一幅幅屏保画面,就够你沉浸其中不能自拔。何况《牡丹亭》讲的又是一段纯粹的爱恋,“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两个正当年华的少年,相遇就痴魔。他们之间没有什么小肠小肚,爱了就爱了,没有遮掩。比如柳梦梅说我见一到你呀,就想与你去那无人的所在。杜丽娘初不明其意。柳梦梅就赤裸裸说了:
——“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搵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从某一角度来说,这是他俩的彼此坦诚才有如此炽热的表示。但这样的台词更多的是被称为诲淫诲盗。《红楼梦》里还安排了林黛玉半真半假地骂宝玉:“你这该死的胡说!好好的把这淫词艳曲弄了来,还学了这些混话来欺负我。我告诉舅舅舅母去。”
《厨房》主人公是一个父母双亡、最近抚养她的奶奶又过世了的二十来岁的女生,这个人设很容易让人想起林黛玉。巧的是,林黛玉也听过《牡丹亭》。
——这里林黛玉见宝玉去了,又听见众姊妹也不在房,自己闷闷的。正欲回房,刚走到梨香院墙角上,只听墙内笛韵悠扬,歌声婉转。林黛玉便知是那十二个女孩子演习戏文呢。只是林黛玉素习不大喜看戏文,便不留心,只管往前走。偶然两句吹到耳内,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唱道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林黛玉听了,倒也十分感慨缠绵,便止住步侧耳细听,又听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听了这两句,不觉点头自叹,心下自思道:“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这其中的趣味。”想毕,又后悔不该胡想,耽误了听曲子。又侧耳时,只听唱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林黛玉听了这两句,不觉心动神摇。又听道:“你在幽闺自怜”等句,亦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见古人诗中有“水流花谢两无情”之句,再又有词中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之句,又兼方才所见《西厢记》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之句,都一时想起来,凑聚在一处。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
我们对《牡丹亭》的认识,恐怕多数就停留在林黛玉听到的这几句唱词里,什么“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但是可惜的是,小百花这个版本,好像并没有出现这有名的几句,真遗憾。
另外,杜丽娘刚到后花园,便说:“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可是潮剧里却说成:“却原来,园林竟似神仙境。”其实这是俗化了。
“怎知春色如许”,虽没说园林如何,却又似乎说了许多,让你尽情联想。而且,也可能“淹通书史”、却难得出闺门的杜丽娘,乍对此情此景,恐怕也是一时半会也无法形容景色,和内心的激动。
反而是说“神仙境”,好像是好词,却意味全无。这大概类似于人家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你却说“我草,是仙境了是仙境了,真TM漂亮。”——当然唱词也是讲究入耳即懂的,但这些已经现成的好句,也是真TM好懂的。或者说剧本整理的,见惯了好东西,就容易将好东西不稀罕了,“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不说这些遗憾的话,后花园的牡丹亭,让杜丽娘体会了假想现实所带来的快感。我们在欣赏这台上戏戏中梦的过程,也逃避了与现实世界之间的野蛮斗争,从而被精神世界的一种柔软轻轻撞击,那是一种叫做治愈力的东西。
年轻时读红楼,哪里理会得宝钗是“微笑”、湘云是“大笑”、黛玉是“冷笑”,只是急切切奔一个结局去,急着想知道最后谁爱着谁、谁有了好结果。哪里知道这中间大家都是在用情的,情深情浅,一部红楼,就是曹雪芹自己的私密日记,他明明白白写,只有踏踏实实读,才知道他一切都舍不得,不管是林妹妹还是宝姐姐,不管是钟哥儿还是雯丫头。说到底,能够被这样记录着,彼此都有大珍惜。所以,不管《红楼梦》也好,《牡丹亭》也好,其实只要我们愿意,它们都可以成为我们逃避现实的柔软世界,从而可以疗伤和治愈。
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与其说治愈是外界对自己的干预,不如说是自己对自己的拯救,只有自己愿意走出来,我们才能从厨房,从一个玻璃杯,从《牡丹亭》,从一段有争议的爱情,从《红楼梦》,从来一个寄人篱下的弱女子那里……都能找到治疗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