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甲戏《三勘蝴蝶梦》
年代初,龙海锦江剧院,第一次看芗剧《包公三勘蝴蝶梦》,当时的王孟氏由知名芗剧表演艺术家郑秀琴主演,包公的扮演者是谁,现已淡忘,唱词却记得清楚,“三只蝴蝶攀花枝,一只蝴蝶落在网中间;触景生情蝴蝶梦,好似王氏舍亲生一般同。”
30年过去,该剧被改编成评剧,婺剧,潮剧等,林林总总看过一些,没有留下太深刻的印象。改编频繁,说明经典的魅力,也代表社会多元发展后对传统真善美的呼吁。反观浮燥现世,各种狗血亲情颠覆伦理,人性本善的源头,大家仿佛早已忘记。此番,厦门市金莲陞高甲剧团重新演绎经典,以崭新理念诠释“人间有大美”的主旨,对当下的社会情态起到提神醒脑的功效,也十分具有传播的重要性。
立意之美
《包公三勘蝴蝶梦》原著为元代戏曲家关汉卿所作,讲述皇亲葛彪为追美人,横行街市,将王老汉撞伤并打死;王家三子与葛彪辩理,双方动手,现场混乱,葛彪表哥乱中出错,扁担一把劈死葛彪。葛府认定王老汉三个儿子行凶害命,将三兄弟送至县衙,权势逼人,县官判三人死罪。母亲王孟氏挡马鸣冤、沿街乞求人证。龙图阁大学士包拯重勘冤案,按律判处一人偿命。王孟氏陷入两难抉择,决定让三子抵命。包拯四处查证,终于从洪婆处得知葛彪之死乃钱虎意外所伤,同时他施计知晓了王孟氏舍亲生的大义和大德,全剧得到进一步升华。
以平反冤狱、为民做主为主题的清官戏,自古以来就是最受欢迎的戏曲类型之一,包拯,享誉青天之号,宋代知名清官名官,作为文学和艺术史上最受追捧的“清官”形象之一,包公题材的戏在清官戏中数量最多,与之相关的故事无非扬善惩恶,击恶扬清,仿佛再演不出新意。大概也是因为如此,厦门市高甲剧团改编时只取《三勘蝴蝶梦》,包公与王孟氏,孰是主角孰是配角,并不重要,他们双线并举,互为印衬。通过包公的清正,表达对无辜无助生命的爱护和尊重;通过王孟氏的无私舍子,颂扬一位普通民妇的大爱与大义。
关于文学技与艺的赏析,用在此处,似乎也合乎逻辑。命案明晰,三子无罪,故事到此圆满,此为技。包大人却安排了“牢房探子”这一出戏,执着追真相,引出王孟氏舍亲子,明大义,有大德,此为艺。真情与正义,互为映衬,将全剧推向高潮,感人至深,窃以为,这就是艺术的魄力。
何谓艺术?荡涤心灵,抚慰伤痛,陶冶情操,它是日常生活中难能体味的那部份。艺术必须有意义,制造冲突,表达强烈矛盾下的感情,否则它与普通生活普通事件毫无二致,也便削弱了可看性。
新编《三勘蝴蝶梦》更吸引观众,更感人至深,因为它抓住了典型人物的典型事件。包青天,为张正义,不惜得罪皇亲,敢查能查深查,排除万难也要秉公办案;王孟氏贤淑善良,视前人之子胜已出,在生死的铡刀面前,她选择牺牲亲生子,大德允其顶罪偿命,观众闻之鼓掌击节;王氏兄弟的相扶相亲,一家人尊老爱幼,互为关爱,表达了中国传统家庭的爱与美好,让台下观众我见犹怜。如此一来,台上与台下,共情已产生,观众们迫不及待要帮其查凶,真相抓着人走,真相变得迫切。邻人王伯目睹街上行凶,却因畏惧权贵被迫缄默,观众开始着起急来,而,心直口快的洪婆,虽有过犹豫,但不愿违背良心,她最终说出实情而被迫杀,仅有的一幕出场,人物饱满丰富,人性之美的微光华彩,熠熠闪光。
王孟氏的选择当然也存有纠结,她在矛盾而两难的心态下,万般无奈最终咬牙选择让自己的亲生幼子抵罪偿命,这样的人物塑造,循序渐进,入情入理。洪婆夫妇一家,小户小门,靠卖豆花与珠花为生,他们心中的道义,曾经让道于权势,这是威胁逼迫下为求自保的正常反应。尔后夫妻交谈,心有戚戚,遇王孟氏前来求证,洪婆难禁良心有愧,细说前事。正是这样的一波三折,笑中有泪,意味深长,没有假大空的拔高人物,也让故事更纵深,丰满,好看。
演绎之美
听过戏曲界的行家谈高甲戏,似乎有高甲戏擅演"帝王将相"戏之说,场面宏大,气势磅礴,大刀阔斧的粗犷美。但,几出戏看下来,高甲戏旦角表演也颇具韵味,动作身段十分圆顺优美,与那些以才子佳人为主要表达的剧种,亦可供媲美。在《三勘蝴蝶梦》中,女一号王孟氏由团长吴晶晶饰演,青衣行当,造型古朴典雅,表现犹为细腻。长街追子,甫一出场,她的小碎步圆润流畅,步移裙不动,未语泪先流,人物的面部表情和内心情感,细腻到位。母亲爱子之切,不舍前人子之矛盾,大爱大德,恰到好处。
每一个成功的角色,是积累许多经验后的厚积薄发,也是一遍遍认真雕琢过的结果,有实力的演员,必是在舞台上不断摸爬滚打,方可历练出来。吴晶晶从艺40余年,获过梅花奖,白玉兰奖等诸多奖项,曾在《阿搭嫂》中首次出演女丑,浑身是戏,滑稽可爱;亦在《大稻埕》中,反串饰演男一号春生,举止英气,儒雅潇洒。虽演啥像啥,吴晶晶主工的旦角还是最好看,耐看,在《三勘蝴蝶梦》中,她用纯熟的演技,演活了一位母亲的大爱与无私,唱腔念白专业到位,表演自然生动,感人至深。
旦角要端庄圆润,笑不启齿,目不旁视。丑角表演却恰恰相反,越有棱角越见出彩。高甲戏这一剧种的特色,以丑为美,独具一格。此次《三勘蝴蝶梦》,即便在演苦情戏时,演员也会根据人物特点进行耍宝,说一些逗人发笑的台词或做一些大尺度的动作,诙谐出格,和缓气氛。第一场长街追子,傀儡丑在追光灯下互为逗趣,活灵活现,引人发笑;女丑洪婆出场时,脸上的表情及其言行动作都极致夸张,一个心直口快的道地老太太形象,赫然于舞台之上;葛彪在回忆的场景中上场,浑身骨节抖动,把纨绔子弟那种玩世不恭,草菅人命的本性,表演得入木三分......群丑荟萃,既表达高甲戏这一剧种的显著特色,也会烘托推动剧情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
公堂初审那场戏,三兄弟争先赴死,长子次子争执不下,三子石和忽然说,葛彪的死和母亲无关,和两位哥哥也无关,是他自己肚疼疼死的。此言一出,全场爆笑,但笑后又觉得悲凉,童言无忌代表着幼子石和的天真无邪,贴近人物性格。就是这么小的孩子,挺身而出自愿顶罪。观众的同情心被充分调动,期待包大人为民查案,就变成了非常迫切的一件事情。虽然,《三勘蝴蝶梦》全剧大抵是严肃和悲伤的气氛,但丑角惟妙惟肖的表演,让观众的心情得到了调动,悲欣交集之间,剧情推进,更富有感染力,对一些低龄化的观众,也能更起到吸引的作用。
酣畅淋漓的剧情演绎,观众欣赏到剧情之美。原汁原味的唱腔曲牌,让观众更进一步去领略唱腔唱词的美感。剧中,一些濒临失传的传统表演程式原景再现,每次的唱词之前,还贴心标上曲调,如“滚板,北叠,寡北,逐水流”等,对应着唱词来理解唱腔,日久更具辩识度。据说,在此次的编排后,该剧全局重新修改提升,加大了后台乐队的演奏渲染,也对服饰和人物造型进行了全新设计,新版中的演员服装色彩更丰富,更符合当下的审美;音乐方面,剧团乐队全班人马上场,并增加了二胡乐手,弹拨乐器也增加了北琶等,音乐层次更丰富也更有厚度。
艺术上需要创新,观众也需要新鲜的血液来补充。在老观众不断流失的情况下,培养相对低龄的新观众已成为刻不容缓的事。丑角的剧目表演增加,曲调曲牌等的推广和传承,都能离年轻一辈的小孩更近一步,他们看了能有兴趣,能对地方戏曲有个初步了解,已是功德无量。
意象之美
关于该剧,编剧显然用了心思,不管是启幕时的梦蝶,还是狱中母子相会的高潮部分,全剧在追凶判案的主线外,一直以意象化的表达来透露出法外的人性与柔情。
开场,由梦入戏。蝴蝶翩翩,勘梦说情,包公梦蝶放于序幕,如同诗歌中的起兴,给观众留下一个疑问,梦蝶不是庄周吗,为何台上站着的是青天朗朗包大人?比者,以彼物比此物。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比就是比喻,三只蝴蝶喻为三子,蝶母则喻为王孟氏,对人加以形象的比喻,使其特征更加鲜明突出。兴则是起兴,借助梦蝶作为发端,引起整个故事所要展开的内容。
悬念起场,抽丝剥茧,逐一抖包袱。长街追子,拦轿鸣冤,葛王两家各执一词,观众的 除了开篇点题,全剧有多次出现梦蝶场景,翩飞的蝴蝶舞姿蹁跹,整个舞台美轮美奂,全场屏息凝视,观众的眼神都被吸纳自一处,情绪得到调动,思维更加集中,时空的交错与故事的更迭递进中,全剧不断出现高潮。
梦中怜子,老包决意探明真相,技之上,艺登场,故事真正升华。“大儿三岁养,次子襁褓中,三子石和才是亲生儿”,恰恰是这亲生儿,母亲爱之深,痛别离。狱中母子相会,珠红色的糖葫芦成为一个煽情的泪点,幼子石和请求母亲再最后抱一抱临刑前的自己,而王孟氏适时掏出了红色糖葫芦,击中泪点。她唱,因为家贫,糖葫芦是稀罕物,石和多次想吃而未果,生离死别之际,才终于决定圆了亲儿子的愿望。狱中场景,灯光昏暗,王孟氏手中的一串红,加之深情吟唱,引来现场抽泣一片。
且喜最终案情明晰,石和得救,母子四人重得团聚,钱太郡权势倾天,却依然只得灰溜溜下场。善恶到头终有报,台下观众可以呼口气,且也觉实在解气。大幕阖上之际,欣欣然回家,不免三五成群交谈剧中种种,感叹“人间有大美”,此亦将成为接下来数日的话题。
文:杨秀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