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时,买过一本红楼梦的诗词,忘了哪里得到的一个观点说这些诗词其实很一般,便没怎么翻读,一朋友借了书去,不还,也不大可惜。可见我们在青少年时期,一个观点不管靠不靠谱,只要进入你的视野,你就被这一观点侵占了。
说《红楼梦》里的诗词平庸的,他们举出来的例子是这一类——
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
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的确,这听起来咏物(实为咏人)则太直太露,咏景则拘泥不堪,实在没什么诗味儿。
别急,你先看看这首诗出现的环境,它不是单独出现的,而是在第5回,成批出现的。
具体来说,宝玉梦游太虚幻境,看到了金陵十二钗的判词,也就是她们的命运预言诗。
对这类诗,我们要换个角度看。它们其实不是文学意义上的诗人之诗,而是所谓的“神谕、天机”。
刚才说的这一首,就是暗含了林黛玉和薛宝钗的命运。
“玉带林中挂”,反读过来,有林黛玉三个字的谐音;
“金簪雪里埋”,是薛的谐音加宝钗二字的意思。
所谓十二钗判词,就是以上帝视角,对红楼女儿命运以及贾家运势给出的总预言。
如果你去寺庙里求过签,就会知道,半通不通、模棱两可,恰恰是这种卦辞的特点。
曹雪芹就是模仿这种风格路数,杜撰了这批判词。要是写得艺术性太高,反倒不像了。所以与其说是曹雪芹也会写出烂诗的时候,然后鄙视他,倒不如说他学起民间俗文化也是惟妙惟肖。什么情景什么人就能帮他胜任角色扮演,这不就像真正的演艺大师吗,他演什么你就觉得只有这个样子才是角色的真实样子,除陈晓旭之外你还能想象出另一个林妹妹吗?
有的。容我卖个关子放在后面再说。
听说,前段时间某非专业潮剧大咖在群里形容林燕云的某一唱段是河东狮吼。或许大咖说得不错,但是,如果将这段“河东狮吼”还原到剧中去,那么吼可能就是不得不发的必然了。就像《洗马桥》中等了十六年的妻,正准备另嫁时,原配回来了,这时的妻痛苦无名,只能失了端庄去破口大骂那个捉弄人的老天爷了。幸好她有水袖,甩呀甩呀甩呀,试图甩掉那千头万绪,甩掉那深悲与痛绝。
同样的,林燕云在她的《李商隐》中,“所为非所求,所求非所愿,所愿非所心”,李商隐有心抗命无力回天,他太难了,林燕云的表达里就有许多简直是呐喊怒吼了,这是手段上的“河东狮吼”,哪怕在怒吼里也辨不清台词了,但这个时候要传达的是情绪,不是精确。
随着自信与艺术的精进,丰子恺到晚年常常是一幅画上只画一轮月亮,然后题字“人约黄昏后”,对他而言,笔墨已经不重要,画什么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在画里给观者开的这个玩笑。但后学者就还不能这么任性,丰子恺的那根金手指,还须得你自己努力去寻觅才行。如果我们不知道丰子恺有这种积累后的点石成金的能力,以为那么一个动作就是精华了,然后就模仿这个动作,以为也能达到同样的成功,万一观众不对这个“动作”买帐,便又去责怪艺术家误人子弟,那就太轻浮了。
日本一位做寿司的师傅叫小野二郎,被封为“寿司之神”。小野二郎做寿司时间超过55年,直到70多岁,他还对寿司有很多新想法。
在小野二郎的店里做学徒,首先必须学会用手拧毛巾,毛巾很烫,一开始会烫伤手。没学会拧毛巾,就不可能碰鱼;然后,要学会用刀、料理鱼。十年之后,徒弟才能煎蛋。
一位学徒说:“我练习煎蛋很久了,以为自己没问题,但在实际操作时,却不断搞砸。他们一直说‘不行,不够好’。”
十年的基础训练完毕,这名学徒终于够格煎蛋,却发现自己似乎永远无法满足师傅们的标准。他又花了4个月,经历多个失败品后,做出了第一个合格的煎蛋。
小野二郎说:“这才是应该有的样子”。终于承认这名学徒为“职人”时,他高兴哭了。
如果是你,你能清晰地说出那个失败品的不同吗?能说出那个失败品和唯一的合格品之间,微妙的临界点在哪吗?小野二郎能。
达·芬奇为什么要练习画鸡蛋?用普通人的视角来看,鸡蛋都一样。但要是成为一个伟大的画家,就要不断练习,在最不容易建立观察的地方,建立每一个微小处的觉察。
潮剧艺术何尝能够没有这种在微小处的觉察呢?只是隔行如隔山的人容易出来跨界指指点点,其实如果不是在业内打磨过,凭着爱好半路出家的人可能更喜欢针砭人物,一方面他在另一个领域的成功让他误会了他到另一个领域同样可以充当权威,尤其是因为他成功过身边就会围着一群只会对他说好的小人,他被这群小人哄膨胀了。另一方面,就是达克效应。
我们只有在真正懂了一件事情以后,才能够知道自己当初有多么不懂,而在你不懂的时候,你是不知道你不懂,至少你是不知道你有多么地不懂。
“达克效应”就是这样的一种认知偏差现象,有一个喜剧演员的概括非常生动,他说:如果你很蠢,你就发现不了自己的蠢,因为发现自己的蠢需要相当高的智力。
前面说到还有没有几可误真的林妹妹呢?有的。有人把他的诗当成是林妹妹写的了。
有一次,在某大学中文系的考卷上,出现了一道填空题,《葬花吟》这首诗的作者是谁?
你的第一反应是不是林黛玉?
很多学生就是这么回答的,然后被扣分了。
为什么不对呢?拜托,连林黛玉这个人物都是曹雪芹创造出来的。
不管是《葬花吟》还是《红楼梦》里其他的诗词,比如《桃花行》《秋窗风雨夕》,所有林黛玉名下,以及薛宝钗、史湘云等等大观园各位诗人名下的作品,知识产权其实都属于曹雪芹!
大家误会《葬花吟》的作者是林黛玉,实在是因为,这首诗的气质太像林黛玉了。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完全是香闺女儿的笔墨。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那种哀伤、那种飘零感,也跟从小父母双亡,曾经离丧的黛玉十分契合。
不光是诗才高超的黛玉写得好,曹雪芹的厉害之处,在于写谁像谁,分配给每个人名下的诗,都跟人物的气质融成了一体。
比如宝钗的: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这种从容自若、含蓄浑厚,但又隐隐透出的名利心,确实跟宝姑娘的性格相当契合。
再比如,贾母游大观园摆宴,照例要行酒令助兴,来自乡野的刘姥姥说的是,“大火烧了毛毛虫、一个萝卜一头蒜、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
看了这几句,你觉不觉得特别讨喜,乡土气息扑面而来?
作者用诗性为人物注入灵魂。一旦你熟悉了主要人物的气质秉性,随便拎一篇诗文来,读上几句,不用告诉你是谁写的,准能猜个八九分。这何异于林燕云塑造的角色?她需要因时因境地打造特定的人物。
说到因境塑造人物,可以说一说汕头潮剧艺术周开幕式上林初发、林外贸的表现。林初发饰《古城风雷》的许颖出场时,(按剧情)许颖心潮激荡起伏,透过屏幕都能感觉到林初发胸口波动幅度之大。同样是正受到刺激的《红军阿姆》中的小儿子(林外贸饰)接着出场,小儿子此时内心也是一股气,可是胸膛起伏的角度太过斯文,没有原扮演者林初发那种一颗心要跳了出来的感觉。当然了,林初发在《红军阿姆》中的那种心怀激烈是前面铺垫的结果,林外贸此次相当于候场太久了临时被推了出来还没热身呢,不能相提并论。但是这也给我们提了个醒,没有剧情的酝酿发育,有时候即使是一个名家也无法让情绪一下子到位。而林燕云这种,即使是一段唱段,马上入戏,可生可死,须唱须吼,脱离了特定的场景,又反而让旁观者觉得是“河东狮吼”了,可能林燕云误会了即使平时的娱乐放松也必须情绪到位到戏中那样,而观众又误会了林燕云的投入。
而即使是林燕云真的唱破喉咙,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林燕云在我村的一次演出也出了点忘词的意外,张怡凰在龙岗的《故园明月》的一次疑似说错台词,我特地在宝安二刷了该剧,应该真的是错了。但这些又能损害她们的英名吗?以己之所长度人之一时所短,英雄不比。在《神探狄仁杰》中,李元芳初会狄仁杰,要给他一个下马威,看看狄仁杰是不是名实相副,于是要狄仁杰猜自己是何身份,哪里来的。狄仁杰连他叫作“李元芳”都猜了出来,最后说:“像我这样的人物的成就,不是你这个后辈小子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的。”——看到这一段,我的评论是:即使这一次狄仁杰并没有猜出,但一次的意外,损害不了他的英名。
03:43被林燕云的潮剧《李商隐》严重打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