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我的人,如果我提到我的姑姑,他们会知道我说的是谁。一年春节闲谈,一位以前的老村书记在座,聊着聊着,忽然他有点过于郑重其事地对我说:你的姑姑值得写。我是这位姑姑抚养长大的,我叫她作“二姑”。“二姑”“二姑”地叫了好多年,直到有一次,不,好多次,有人问那你的“大姑”呢?大学一位物理老师有一句口头禅说:有其二必有其一,有其一不必有其二。所以,我有“二姑”,但“大姑”呢?这一问,本来觉得亲亲切切的那个人,自自然然的就是“二姑”了,还需要有什么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的姑姑吗?现在一下子就乱了阵脚。后来才知道,我确实是有大姑的,只不过,她英年早逝。应该是我出生前她都没在了。我想她是死在我记忆中的“老屋”的吧,那是“四点金”中的一间,不仅这一间,据我陆陆续续的了解,其他几间也有小孩早夭的事。这么说来,这些老屋是鬼魂缠绕了,但是我们活人又不用怕,那是我们和他们的记忆共同体,两界在这里互相守望。还有另一件本来自自然然的事,一细究发现有另一番蹊跷。初中时,一位老师把我叫到房间,聊着聊着,忽然他问,你说的弟弟是谁?我说就是我二姑的小孩呀。老师说,那是“表弟”呀。我愣了好久,民间说着“堂表”,但事情具体对应到我身上,便好像是一个新鲜的知识点。我默默记住这个知识点,但我又恨这个知识点,一说堂表,关系好像就疏远许多。现在这位表弟就在这座中学教书,不知道会不会也郑重其事地给一位学生较真一个知识点:那是“表”弟呀。这位表弟不仅较真还细心,在他似懂非懂的年纪,我从县城中学回到乡下,表弟有一次问我的二姑说:“妈,为什么每次我兄返来,我们就有排骨汤食?”我们潮汕人口里只有“我兄我兄”地叫,不会就说“我表兄”——《苏六娘》中的苏六娘却要说:“表兄邀我为何故?”仔细想想,说“我兄”是明确关系的亲,说“表兄”是欲擒故纵,是为了关系的亲上加亲,有婚姻之想吧。模糊的精确,好过精确的模糊。我和表弟这样模糊地“兄兄弟弟”,是亲。村里有位姑娘叫桂芳,她精确地叫我“妙辉兄”,虽然也有一个“兄”字,已是精确的不亲。后来我有了小孩,有一次,也只有一次,有一个多年没见的女子来,我为了显示她的不同,就让小孩叫她姑姑,她却说叫阿姨就好。“姑姑”,是一个有血缘关系的字眼,一般人还真的接不了,也不能随便赠与。不过我此前还赠送给另一个人。她是我一位同学的妈妈。读高中的时候,我常到她家去。她是嫁到我们这边来的,我们之间并没有亲缘关系,按道理我应该叫她“婶、姆”之类。我小时候没礼貌,不大叫长辈,只有“阿嬷二姑”是脱口而出的,连“阿公阿叔”都难以启口。所以去到她家时,有时候只笑笑就混过去了,有时候叫婶有时候叫姆——没有频繁地叫就都是薛定谔的猫。我见到她每次见着我也是慈眉善目的笑,后来我有一次算是一厢情愿地叫她“姑姑”,不过很含糊,未必她听得出,这又是一次“模糊的精确”。后来,我的同学说我的这位“姑姑”想看潮剧,问有什么好推荐的。我便列了个清单,找了个“女儿”灌录好寄了去。自从贾敏远嫁之后,她可从来没有见到她的一位叫宝玉的侄儿,这位作姑姑的不知道有没有遗憾?要是她知道这个侄儿还将和她的女儿经历一段镜花水月的恋爱,或许对这世界她还想更深情地看看吧。
转载请注明:http://www.aierlanlan.com/grrz/5428.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