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年6月17日上海《文汇报》作者：蔡楚生
广东潮阳新兴广场的“潮阳名人简介”周总理夫人邓颖超为蔡楚生塑像的题词我除了看《扫窗会》和《陈三五娘》之外，还看了别具一格的《苏六娘》。《苏六娘》，是张华云和谢吟根据在潮剧中流传已久、并深得观众欢迎的《桃花过渡》与《子良讨亲》等剧目，以及流傅在潮州民同的、关于苏六娘为争取婚姻自由的动人傅说而创作的。它和《陈三五娘》在人物和情节上虽然有点类似，但在风格上却有着很大的不同，那就是《陈三五娘》是一个正剧，《苏六娘》却更多地是个奇趣横生的喜剧。《苏六娘》全剧的故事情节虽然是围绕着六娘的爱情与命运而在发展着、矛盾着、演变着的，但在剧本的结构上，却较少从下面入手，而更多地着重于作侧面的反衬。
潮剧苏六娘剧照（左：姚璇秋饰六娘）因此作为主人公的六娘的戏事实上并不很多——她只有两场重头戏。姚璇秋所饰的六娘，戏虽较少，但在这两场重头戏里，她的表演依然留给观众以难忘的印象。她那明艳的丰姿，少女型的初恋的羞怯腼腆，都是十分动人的。后来她在恋爱上遭受了那样关系着一生幸福与苦乐的挫折时，她以全身心、全性命，集中而刻骨铭心地表现了六娘的凄苦彷徨、哀恸欲绝，使我们看到了在所谓“三纲五常”的封建思想统治下的社会、宗族与家庭中，在即使把女儿象“心头肉”那样爱她的慈母也无能为力的漫天黑暗中，亲切地看到了一个聪慧美丽的少女，她在心灵上所遭受的狂风暴雨般的摧折，而不能不深受感动，与为她的宛转悲啼、无辜无助而频掉同情之泪！所以说，璇秋的戏虽不多，却仍是那样动人心魄的。璇秋是潮剧中的后起之秀，她是在一九五三年以后才参加潮剧工作的，因而没有经受潮剧艺人们过去所遭受的苦难。她在演技艺术上之所以能获得这样的成就，虽半也由于她之天赋与素养，但成长如是之速，却不能不感谢名师和老艺人们对她的培养与教导。此外，有着三十多年演剧经验的郭石梅所饰的族长，他的金石其声、一付死硬顽固的卫道者的气概，陈少卿所饰的安人之慈祥温婉、左右做人难；翁銮金所饰的郭继春之斯文恳挚，风度翩翩……等，都给人以不同程度的好印象。全剧是以“桃花过渡”一场开始的。我们可以看到那须发皤白、脸泛红光的，具有古道热肠又乐天风趣的、陈水和所饰的老艄公，和娇小而伶俐秀美的陈郁闺所饰的桃花，正在渡头——以及后来在放舟中流时作不断的斗趣。他俩这一老一小，在年龄、神貌、性格、体态，以及在歌喉和歌词的内容上，都形成了奇丽而有趣的对比。无怪在潮汕—带，“桃花过渡”这节目之受群众那样的欢迎，以至每个人几乎都可随口哼上几句“……会咧会唱歌！”这就可以看出它的“戏剧魅力”来。在《苏六娘》中，另一对将使我们永难忘却的的人物形象，是丑生蔡锦坤所饰的杨子良，和老旦角洪妙所饰的乳娘。他们真是把戏都演“绝”了，因此如用潮州话来说，他们在演技艺术上所获得的成就其可以称之为“绝唱”。蔡锦坤所饰的裼子良，他的老子是一个在县府衙门中以鱼肉小民为生的师爷、讼棍之流，子良本人则正新中秀才，也将继其父业，成为师爷、讼棍。他是一个标准的纨绔子弟。他正倚其财势，要夺美貌的苏六娘为妻。象这样一个在中国古典戏曲中久已有了一定程序的纨绔子弟，如果演员只凭一般的演技，是很有可能被演成“很滑稽”的、或是“备此一格”的所谓反面的。然而，有了二十多年演戏经验拜过潮剧名丑角谢大目为师的蔡锦坤却自不同，他给角色带来了生命，他概括而集中地表观了潮州在古代生活中的这种“舍胚”（少爷胚子）和“舍脾”（少爷脾气），从而创造出这样—个洋洋得意、恬不知耻的、有着卑鄙的灵魂和无赖而又贪馋的人物形象。从演员卓越的演技上，人们不只可以看到人物的内心和动作都充满着那种不知羞耻为何物的纨袴气质，而且觉得他的每条神经和每个细胞好象都充满着这种纨袴气质！因此，观众对于子良这—角色，作为“社会产物”来看呢，是“越看越恨”；但作为“艺术创造”来看呢，却是“越看越想看”。这两种观感因为作用的不同而互异，它虽是统一的，但又是矛盾、分歧的。这因为观众对前者是一种直接的、现实人生的“生活威受”——所以你恨他；但后者只则是一种间接的、再现人生的“艺术欣赏”——所以你爱看。
潮阳文光公园里的蔡楚生塑像我想，每—个观众看到了演员所创造的真正是来自生活和有着高度艺术技巧的反派人物时，在心理反应上都会有这种“双重性”的，而且越是成功的创造，这种‘双重性”的“分歧”也会越利害。洪妙所饰演的乳娘，更非有很高的艺术修养就无法创造出这样生动真实、完美而又有着深度的人物形象。洪妙是一位老先生，今年（年）五十四岁，他从八岁起即参加“大锣鼓班”，作为木偶剧和潮剧的艺人，也已有着四十多年的艺龄了。由于他对人生有着丰富的经验，对各阶层的老妇人有着细致深入的观察、揣摩，所以他在艺术实践中经受了长期的锻炼和考验，因而他成为誉满潮汕和南洋的潮剧中一时无二的名老旦，并在一九五四年广东的戏曲会演中荣获“表演奖”。听说洪妙所创造的老妇人，是各具性格情态，而有着各各不同的形象的。他的另一名作《杨令婆辩本》，我尚没有机会看到。但就《苏六娘》中乳娘这一角色而论，我所看见的老妇人，从中外的舞台到银幕，也不算太少了，然而这样使我发生兴趣的却是为数不多的。洪妙所饰的乳娘，是一个卑鄙渺小的可怜虫。她佣于一个小县的讼棍家，用自己的乳汁哺养大了现在已是一个浪荡公子的杨子良。她在年轻时也许是薄具姿色，所以老讼棍曾奸污过她。她现在已是一个“老虔婆”，正随子良走上长途，一起要去向苏六娘逼婚。她梳着四十多年前我小时在南方还尚及见的、很别致的‘大刀髻”，苍白的脸，穿着朴素而样式古老的“底下人”们穿的衣裤，白土布袜和红尖头鞋。她一出台，观众就一再为之哄笑不已。人们的哄笑，并不是因为她在舞台上故意做作什幺，而是因为角色给人的真实感。她使人看到生活中有这样所见不广、在长期受压迫生活中变得那样胆小懦怯，而在到“大地方”时不能不有点大惊小怪的、一个典型的“底下人”的妇女象。在第四场的“上路”一折中，有这样—段戏：乳娘看到大街上有个牌坊，就不解地问子良说：这玩意儿说它是亭子又没顶，说它是屋子又没墙，到底造来干什幺用的呢?子良就告诉她：这是节妇牌坊，妇人终身守节，官府就给她建造牌坊，这样她就可名垂千古了。子良并表示，将来他一朝得志，也给乳娘建个节妇牌坊。可是乳娘不听犹可，一听就哭起来，在子良的追问之下，她不得不伤心而忸怩地说：“你去问你的父亲吧！……”象这种具有深度的讽刺剧，剧作家之高明固然是重要的，但作为现场演出，演员的演技也同样是重要的。在这点上，蔡锦坤和洪妙二人的演技，都是称得起有“傅神”之妙的。在《苏六娘》中，乳娘多少是子良的一个“帮凶”人物，她干也不能不说是坏事。然而，由于作为演员的洪妙之能真实地刻画出乳娘本身也是一个受苦受难的可怜人，因此即使她在做着坏事，人们也并不憎恨她、讨厌她，相反地还有些同情她，可怜她，而所恨的则是她的主子们，以及那个吃人的封建制度！演员演技之真实，其可贵就在此，以洪妙所演的乳娘来说，她可以不作任何一句“第三者的说明”，而使观众在观感上的恩怨竟是如此之分明。如果说，《扫窗会》是一悲怆的曲子，《陈三五娘》是一首明丽的诗篇，那幺《苏六娘》就应孩是一个令人坠泪、又令人哄笑不已的“悲喜剧”。潮剧也和许多地方戏—样，由于它保有着浓郁的生活气息和生活色彩，因而《苏六娘》能令人”坠泪”、也能令人“哄笑”。在这一点点，某些“大地方”的戏，因为进过了“庙堂”，或被“磨”得太“光”，有时反而觉得没有地方戏之生动，这也许也和所谓“礼失而求诸野”是一样的道理吧？《苏六娘》在剧本上较显着的缺点是把桃花这一角色写得太突出了些，以至有些场面她的言行往往超过她的智识能力和地位处境所能做的，因而显得有些过分，有些人为。但这究竟还是小疪，作为一个“悲喜剧”来讲，则全剧的演出仍是很成功的，尤其是许多动人的演员形象，它必将长久地留在人们的脑子里。借此，让我再一次向远道来京演出的乡亲们，潮剧的艺人们表示衷心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