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源:南方日报」
“老家来人了!”潮州市畲族文化促进会会长雷仁广这些年走访浙江、福建的几十个畲族村,这是他最常听到的问候语。畲族是我国少数民族之一,国内畲族总人口超过70万,分布在闽、浙、赣、粤、黔、皖、湘七省80多个县(市)的部分山区,其中90%居住在浙江、福建的广大山区。截至年1月4日,潮州全市现有畲族户籍人口人,分布在3个县(区)的9个聚居村,散落凤凰山脉的山区。单从人口和规模上看,潮州凤凰山畲族并无显著之处,但千年以来,分散在东南各处的畲族未模糊过凤凰山作为祖居地的信念,将凤凰山的故事代代相传。
策划:达海军
采写:肖燕菁
起源
凤凰山、土著与武陵蛮
“文武朝官都来送,送落凤凰大山宫。”“广东路上是祖坟,进出蓝雷盘子孙,京城人多难得食,送落潮州凤凰村。”畲族世代相传的《高皇歌》记载了始祖盘瓠代天征番、求取三公主、生下三子并定居凤凰山、后迁往别处的故事。畲族目前没有留下自己的文字,口头传承是唯一的途径。畲歌于畲族而言,是娱乐方式亦是祖先的历史。各地的《高皇歌》或有细节不同,但都有“住在潮州山林深”“凤凰山上去埋葬”“三姓搬出凤凰山”之类的表述,不约而同将祖居地指向潮州凤凰山。李工坑村村支书雷克财小时候在家中谷仓见过父亲收藏的祖图,祖图年代不明,但以连环画的方式记录着类似的故事。
目前,潮州凤凰山畲族的族谱多已失传,但在浙江、福建等地的许多畲族族谱清楚记载了畲族的迁徙路线。浙江景宁畲族自治县的惠明寺保存的《雷氏宗祠序》中记载,我姓之源广东潮州府海阳县凤凰山,原有大祠;福建福鼎《雷氏族谱》记载,帝以三公主招为驸马,徙居广东潮州凤凰山;除了族谱,福建霞浦的畲村古民居上的对联写着:徭咏不忘高帝力,鹏程欲溯凤山踪……
凤凰山在畲族的歌谣、传说、石碑、祖图中不断被描绘、传播、传承,由此构建起畲族的共同记忆。对于多数畲族而言,凤凰山作为祖居地这一点可较为轻易形成共识,但在畲族起源这一问题上,畲族文化研究领域仍在讨论中。
中山大学人类学博士、汕头大学外文系副教授谌华玉认为,畲族起源大致可分为“土著说”与“外来说”。“外来说”主张畲族武陵蛮、长沙蛮或古代“东夷蛮”靠西南一支“徐夷”南迁发展演变而成。认为汉晋之际,生活在洞庭湖区域,仍然过着较原始的生活的“武陵蛮“(即“五溪蛮”)受汉族统治者压迫,其中的一部分向附近地区迁徙。隋朝时,今湖南长沙一带已住有自称“莫徭”的“徭人”,其习俗与五陵等地的蛮族相同;唐宋时,湘、桂、粤、赣一带常出现“徭乱”;南宋时,今粤、赣、闽三省边界开始出现名叫“畲民”(或“拳民”)的部落在活动。“蛮”“徭”“畲”三族联系密切,持“五溪蛮”后裔说的学者以此来论证畲族起源。
“土著说”主张畲族是古代闽粤赣边界土著发展形成。但其中又有分野,有的认为畲族是战国、秦、汉时期百越人的后代;还有一部分人认为畲族是汉、晋时代山越的后裔;又有人认为畲族是闽越族后裔。在争论中,学界就以下问题达成共识:隋、唐之际畲族先民已居住在闽、粤、赣三省交界的山区,从宋朝开始畲民陆续向闽中、闽北迁徙。
人类学家费孝通的《中华民族的多元一提格局》一文中提出,中华民族是包括中国境内56个民族的民族实体,并不是把56个民族加在一起的总称;认为民族实体里所有归属的成分都已具有高一层次的民族认同意识,即共休戚、共存亡、共荣辱、共命运的感情和道义。部分学者用中华民族多元一体论研究畲族族源问题。
“畲族是历史上在赣闽粤交界区域形成的一个民族共同体。”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博士、福建师范大学教授谢重光认为,畲族的来源很复杂,包括自五溪地区迁移至此的五陵蛮、长沙蛮后裔,也包括自中原、江淮迁来的汉族移民即客家先民和福佬先民。这些不同来源的居民以赣闽粤边的广大山区为舞台,经过长期的互相接触、互相斗争、互相交流、互相融合,最后形成一种以经常迁徙的粗放山林经济和狩猎经济相结合为主要经济特征,以盘瓠崇拜和相关文化事项为主要文化特征,椎髻左衽、结木架棚而居为主要生活特征的特殊文化,这种文化的载体就是畲族。
学界秉承着各自的研究方式与论据支持,溯源而上,抽丝剥茧。畲族不是从天而降的族群,千年间必然有着融合与演进。对于这个古老而神秘的民族,仍有许多答案等待历史迷雾的散开,但从畲族自身的族群认同与文化归属而言,潮州凤凰山在畲族历史与畲族先民心中的特殊地位是确定的。
定居
对抗、妥协与合作
“畲民不悦(役),畲人不税,其来久矣。”这是南宋刘克庄在《漳州谕畲》中对于畲族的描述,亦是现有文献中最早出现“畲民”这一名词。在描述中,“凡溪洞种类不一:曰蛮、曰徭、曰黎、曰疍,在漳者曰畲。西畲隶龙溪,犹是龙溪人也;南畲隶漳浦。其地西通潮、梅,北通汀、赣,奸人亡命之所窟穴。”
明末清初思想家顾炎武的《天下郡国利病书》中写道,唐初,陈元光所镇压的汀漳一代的“蛮僚”,以盘、蓝、雷为姓,信仰盘瓠。从特征来看,唐初的“蛮僚”极可能是畲族先民。
高宗总章二年(年),泉潮间蛮僚啸乱。泉、潮间即为如今的闽粤赣交界区域,唐初,唐王朝军队进驻当时为蛮荒之地的泉潮间。因地处交界地带且山区地势险要等原因,中央王朝在闽粤赣交界设置郡县的时间晚于三省各自中心。
当占山安居的土著遇上易欲扩展疆界、实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政治野心,冲突在所难免。
从陈元光向唐王朝《请建州郡表》上书中,我们可以看到,唐初,唐王朝为了“靖边方”,派遣陈政、陈元光父子率府兵人、将领人,“出镇绥安(今漳浦)”。
由于遭到当地“蛮僚”反抗,“自以众寡不敌,退保九龙山,奏请益兵”,唐王朝又派陈政兄长及母亲“领军校五十八姓来援”。而畲族亦广东潮州陈谦会同畲族起义军首领苗自成、雷万兴等人,率领当地群众攻陷潮阳,唐军“守帅不能制”,陈元光亲自出马镇压了这次起义。事过30来年,由雷万兴、苗自成的儿子和蓝奉高等人领导的起义军又集结潮州,同陈元光军队对垒,经过多年剧烈的战斗。公元年,蓝奉高领军直追陈元光至绥安,陈元光被刺伤而死。
如今,汉畲文化声势呈现绝对强弱,但在唐代的闽粤赣边界,汉畲两方尚可进行持续多年的拉锯,至唐末,还有“黄连洞蛮两万,围汀洲”的记录。人类学家蒋炳钊说:“可以想象,作为一个民族,能具备这样强大的反抗力量,如果不是经过长期的安定生息和繁荣发展是根本不可能的。”
公元年,蓝奉高领军直追至绥安(今福建云霄),陈元光被刺死。陈元光被称为“开漳圣王”,开漳圣王信仰至今在福建、台湾、东南亚一带有着影响力。汉族本位的历史认为,陈元光使泉、潮间从“几疑非人所居”之域告别炎荒,走向文明。而对于畲族而言,反抗、妥协、归顺、调和的历史开始。
准许畲族开山、免除徭役赋税的“开山公据”常见于畲族族谱的开头,内容基本为盘瓠征番有功,陛下“永免差役,不纳粮税,永为乐也”。畲族世代相传的开山公据是否与官方政府有关尚未可考,但可以回应汉人刘克庄“畲民不悦(役),畲人不税,其来久矣”的记录。浙江的畲族传说中,亦出现官府派人到凤凰山征税,畲民理直气壮回复:“地是阿郎全家开,瓜是阿郎全家栽,牛羊是阿郎全家亲手建,你们凭什么要我们缴纳那么多钱粮。”畲族与汉族已然开始直面对方。
韩愈刺潮、文官贬谪、闽风西渐,唐宋开始,潮州加速开化进程,来自中原的传统汉文化在潮州文化中占据主导地位。至宋元交际,社会变动,畲族在与元军的抗争中与汉族合作,共同抵御侵略。《宋季三朝政要》中记载,昭宗时犯汀州之蛮,数且二万,其族之盛可知,遗弃剽悍善斗,每征为兵,文相国之抗元,实为畲兵相助。《长汀志武功》记载,汀漳诸路剧盗陈吊眼及许夫人,所统诸峒畲军皆会,遇元兵,战死,其节烈尤为后人称道。
挪威人类学家弗里德里克·巴斯将族群看作是一种社会组织结构,他用族群的排他性和归属性特征来界定族群。认为只要人们对于族内人和族外人的二元划分没有改变,族群界限仍然存在,族群就可以延续下去。对于畲族而言,历史进程不可避免地使其与汉文化、汉族相遇,而在这其中,不同政治环境、民族认同、阶级矛盾下,畲族与汉族对抗、斗争又相互影响、合作,畲族在其中不断确立自身群体的存在,又与汉族开展密切互动。
融合
确立、汇合与共生
“畲歌畲嘻嘻,我有畲歌一簸箕。”潮汕地区有“斗畲歌”的传统,这是斗歌的序曲。潮州歌谣亦被称作“畲歌”“畲歌仔”。畲族以歌传言、以能歌为荣。潮籍学者萧遥天在《潮音戏的起源与沿革》一文中提出,潮州的土著,陆为畲民,水为疍民。畲歌、疍歌是最纯粹的地方性潮歌,也是潮歌的主流。
潮州歌谣融合畲歌﹑疍歌和汉族民谣,在漫长的历史演变过程中,吸收当地民间艺术,融会中原地区汉族民谣,最终形成具有地方特色的说唱表演形式。潮剧作为潮州文化的瑰宝,集潮州文化之大成,更是吸收潮州歌谣的精髓。潮剧传统剧目《苏六娘》中的《桃花过渡》一折,苏六娘的爱婢桃花奉员外安人之命前往西胪报讯,过江时与渡伯对歌,是典型的“斗畲歌”场景。
潮州畲歌代表性传承人雷楠从母亲那里学来畲歌,是如今潮州少数能够演唱畲歌的人,在福建、浙江举行的“三月三”歌会上拿过金奖。雷楠如今偶尔还是会创作畲歌:“凤凰乌龙好出名,发源畲家石古坪。好山好水出好茶,梯田茶园满山林。”
潮州工夫茶名满天下,以其精致、讲究的茶文化备受瞩目。普通人被工夫茶二十一式吸引注意力,但对于老茶客,工夫茶背后的凤凰单丛茶才是好茶的灵魂所在。凤凰镇石古坪村村支书蓝奕锋从有记忆以来,家中世世代代做茶。有畲族的地方就有茶,畲民无园不种茶。雷楠介绍,在年的巴拿马太平洋万国博览会上,福建福安、浙江景宁这两个畲族聚居地的茶叶都获得金奖。如今,茶叶依旧是石古坪村的支柱产业。畲族靠山吃茶,雷楠用“源远流长、情有独钟、技艺上乘、底蕴深厚”来形容畲族与茶的关系。走出凤凰山,依然能够观察到畲族与茶叶的关系密切,如景宁的惠明茶、福安的大白茶,自成一派。
如果说高档酒楼里的潮州菜打响了潮州饮食文化中“精致”这一招牌,那么对于内涵更广阔的潮州饮食而言,其更根源的清淡、养生、因时而食等特性则来源于畲族。畲族吃生,会做粿。在韩愈的《初南食贻元十八协律》中,从“我来御魑魅,自宜味南烹。调以咸与酸,芼以椒与橙。”“惟蛇旧所识,实惮口眼狞。开笼听其去,郁屈尚不平。”可见,吃生这一习俗对于中原来的韩愈是不适应的。而其中透露出,潮州当时已有清淡烹煮、重视调味的习惯,这一习惯在如今的潮州菜中被很好地传承,成为潮州菜区别于其他菜系的一大特色。至于潮州年糕捣米为粉,冲水混合,揉成粿皮,用各种香料饭或豆沙为馅,作成桃粿的流程,则与畲族饮食习惯一脉相承。作为游耕民族的畲族熟悉自然植物的习性、重视食疗,同样影响了如今潮州饮食文化中注重养生、因时而食的特征。
潮州被认为很好保存了中原文化。人们一遍遍讲述潮人衣冠南渡又怀念故土的故事,强调潮州文化中对中华传统儒家文化的保留。但在潮州文化中,一直有着一股顽强的民间力量。从潮汕建筑、潮州歌谣、潮州饮食中,我们能看见喜好富丽堂皇的大众审美,听见“下里巴人”的活泼与意趣,尝到与自然进行原始互动的纯粹美味。
在走访中,部分畲族提到曾经汉族对畲族的歧视,有“石鼓坪,(火+区)畲客,藤断石叠”“狗头子孙”等侮辱性的歌谣和称呼。新中国成立前,部分畲族被迫瞒族改姓,受到地主压迫剥削。
《澄海县志》载:“畲歌触物兴怀,连类见义,咏叹淫液,有使人情深而不能自已者,其词意雅俗非所论也。”探究畲族的历史,